从老屋逃出来的那个夜里,李强在老槐树下蹲到了天亮。风裹着露水吹在身上,冷得他牙齿打颤,可他不敢挪步——他怕一转身,就撞见栓柱哥青肿的脸,或是二奶奶黑洞洞的眼窟窿。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村里传来第一声鸡叫,他才敢慢慢站起来,拖着发僵的腿,往村东头的牛棚走。
牛棚是村里集体用的,盖在一片麦田旁边,土墙矮矮的,屋顶铺着茅草,里面养着两头黄牛。看牛的是村里的老周头,为人和善,平时和李强家走得近。李强找到老周头时,声音还在发颤,只说自己屋里闹老鼠,想在牛棚借宿几天。老周头没多问,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住吧,牛棚里暖和,就是味儿大点,你别嫌弃。”
牛棚里确实暖和,两头黄牛卧在干草堆上,呼出来的气带着股热气,偶尔“哞哞”叫两声,倒让这空旷的棚子多了些生气。李强找了个离牛不远的角落,铺了些干草,算是临时的床铺。白天他帮老周头喂牛、清理牛圈,累得浑身酸痛,夜里倒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牛的叫声能盖住外面的动静,让他暂时忘了那些吓人的事。
可安稳日子只过了两天,怪事就又找上门了。
那天夜里,李强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牛棚外传来“沙沙”的响声。不是风吹茅草的声音,也不是老鼠啃草的声音,倒像是有人用手扒着干草,一下一下,很有节奏。他心里一紧,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在牛棚门口。
两头黄牛像是也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朝着门口的方向“哞哞”叫起来,声音里带着些不安,蹄子还在地上刨着,扬起一阵干草屑。
李强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他慢慢爬起来,掀开盖在门口的草帘,露出一条缝,往外看。
月光下,村口的老槐树下,蹲着一道熟悉的影子——是二奶奶。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脸前,正用双手扒着槐树根下的土。她扒得很用力,手指深深插进土里,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连指关节都泛着青白色。每扒一下,就有土块从她手边滚落,在地上堆起一小堆。
李强屏住呼吸,不敢出声。他看见二奶奶突然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朝着牛棚的方向看过来。她的脸被头发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窟窿,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是细小的虫子在爬,看得他头皮发麻。
他赶紧放下草帘,双手捂住耳朵,想把外面的动静都挡在外面。可那“沙沙”的扒土声,还是顺着草帘的缝隙钻进来,钻进他的耳朵里,还有二奶奶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清晰:“我的布衫……埋在这里……你娘当年埋的……她以为埋了我的布衫,就能镇住我……可她错了……我找了二十年,终于找到它了……”
李强缩在干草堆里,浑身发抖。他想起娘说的话,娘确实把二奶奶的蓝布衫埋在了槐树根下,还说这样能镇住二奶奶的魂。可现在看来,这根本没用,反而让二奶奶的怨气更重了。
外面的扒土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慢慢停了下来。李强睁着眼睛,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一早,他被老周头喂牛的声音吵醒。起来后,他心里总惦记着槐树下的事,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去村口看看,匆匆往老槐树的方向走。
离老槐树还有几步远,他就看见槐树根下有个新挖的土坑,土是松的,还带着潮气。他走过去,蹲下身往坑里看,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土坑里,露着半截蓝布衫,布料已经发脆,边缘还沾着些黑泥,正是二奶奶常穿的那件。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想去把布衫埋回去。可他的手指刚碰到布衫的布料,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哭声。
是二奶奶的哭声,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是从地底飘上来:“别碰!那是我的念想!你娘把我推下土坡的时候,我就穿着这件衫子!我摔在地上,血把衫子都染红了,你娘却看都不看我一眼,转身就跑!这件衫子,是我唯一的念想了,你别碰它!”
李强的手猛地缩回来,布衫从他指间滑落,掉回土坑里。他回头,却没看见二奶奶的影子,只有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晃,像是在替二奶奶诉说着委屈。
他重新看向土坑,这一次,他发现布衫下面还压着个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把布衫挑开,露出一个银镯子——镯子是老式的,表面有些氧化,泛着暗银色的光,内侧刻着两个小字:“二奶”。
是二奶奶的陪嫁!李强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想起,娘的首饰盒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银镯子。那镯子放在首饰盒的最底层,用一块红布包着,娘从来不敢戴,也不让他碰。小时候他好奇,偷偷打开看过一次,还问娘这镯子是谁的,娘却脸色发白,把他骂了一顿,说那是“不干净的东西”,让他以后再也别碰。
原来,娘不仅偷了二奶奶的蓝布衫,还偷了她的银镯子!
李强的心里又惊又气。他终于明白,二奶奶为什么一直缠着娘,缠着他——娘不仅害死了二奶奶和她的孩子,还偷走了二奶奶最珍贵的东西,这样的仇,换谁都不会轻易放下。
他蹲在土坑边,看着那半截蓝布衫和银镯子,心里乱成一团麻。他想把银镯子拿出来,还给二奶奶,可又怕二奶奶出现,找他讨命;他想把土坑填回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可又觉得对不起二奶奶。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见老周头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老周头的脸色有些凝重,看着土坑里的布衫和银镯子,叹了口气:“强子,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这镯子,我见过,当年你二奶奶出嫁的时候,就戴着它,全村人都看见了。后来你二奶奶没了,镯子也不见了,大家都以为是被人偷了,没想到是被你娘藏起来了。”
“周爷爷,我该怎么办?”李强的声音带着哭腔,“二奶奶的魂一直缠着我,栓柱哥也来找我要井绳,我快撑不住了。”
老周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欠债还钱,欠命还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娘欠的债,总得有人还。你要是想安稳过日子,就把该还的都还了——把银镯子还给你二奶奶,把井绳还给栓柱,再给他们磕几个头,求他们原谅。不然,他们会一直缠着你,直到你把命还上。”
李强低下头,看着土坑里的银镯子,心里做了决定。他要把银镯子还给二奶奶,把井绳还给栓柱,就算他们要他的命,他也认了——这是娘欠的债,他作为儿子,该还。
他用树枝把银镯子从土坑里挑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银镯子很凉,凉得像冰块,透过指尖,传到他的心里。他站起身,朝着老槐树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二奶奶,对不起,我娘做的错事,我替她向您道歉。这镯子,我还给您,求您别再缠着我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老槐树上的叶子“哗啦”响,像是二奶奶的回应。李强捧着银镯子,站在槐树下,心里既紧张又期待——他不知道,二奶奶会不会原谅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但他知道,他不能再逃了,必须面对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