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的队伍踏着残雪往村里撤时,天已经擦黑了。周德才跟在最后头,眼睛死死盯着那口被新土埋住的棺材,直到坟地在视野里缩成一个小黑点,才勉强收回目光。肩膀上落着的雪化成水,顺着棉袄领口往里渗,凉得他打了个寒颤,可这冷意远比不上心里的慌——坟地那根松动的桃木钉、棺材盖“吱呀”的晃动声,像两把钝刀子,在他心上反复割着,总觉得爹没真的走,夜里说不定还会绕回这个家。
推开家门的瞬间,一股冷清劲儿扑面而来。堂屋的八仙桌还摆着灵前的香烛,长明灯的火苗缩成豆大一点,在风里颤巍巍的,把灵桌上“周老栓之位”的牌位照得泛着冷光。棺材没了,屋里空荡荡的,连爹平时蹲在门槛上抽烟的影子都没了,只剩下墙角堆放的纸钱灰,被风卷着打旋儿。二柱正蹲在院里收拾工具,见他进来,赶紧放下手里的锯子:“德才,你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弄。”说着递过来一个热乎的烤红薯,“刚在灶房烤的,填填肚子。”
周德才接过红薯,指尖触到温热的薯皮,心里却暖不起来。他靠在门框上,看着二柱把刨子、锤子往工具袋里塞,耳朵里总响着坟地的动静,连红薯的甜香都没尝出来。“二柱,你说……我爹他会不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说出来,连最后一点安稳都没了。二柱愣了愣,拍了拍他的肩:“别瞎想,老栓叔走得安稳,下葬的礼数也做足了,哪能有啥事儿?你就是熬得太狠,睡一觉就好了。”
可周德才哪睡得着?后半夜他躺在炕上,眼睛盯着房梁上的旧蛛网,听着窗外的风声“呜呜”地刮,像谁在院墙外哭。炕上的褥子是爹去年新缝的,还带着点棉絮的味道,可身边的位置空着,凉得透骨。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半个时辰,刚有点困意,院里突然传来一声鸡叫——“咯咯”一声,短促又尖利,不像平时报晓的悠长,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到了,刚叫半声就咽了回去。
周德才猛地坐起身,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他摸黑抓过棉袄披在身上,脚刚沾到地上的凉砖,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裤脚往上爬,不是屋里该有的冷,像是有人悄悄打开了后门,把坟地的阴寒全放了进来。他走到堂屋,看见后门果然虚掩着,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灵桌上的香灰簌簌往下掉。“谁开的门?”他心里嘀咕着,走过去想把门关上,手刚碰到门板,就听见灵堂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用手指碰了碰灵桌的木沿。
“爹?”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没人回应,只有风声裹着那点疑惑,在屋里飘着。“爹要是真回来,会去哪儿?”他攥着衣角,脚步不由自主地往灵堂挪。灵堂的门也是虚掩的,下午收拾时明明关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一条缝,风一吹,门轴“吱呀”响了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楚,吓得他赶紧攥紧了拳头,指节都泛了白。
他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伸手推开了灵堂的门。门轴的响声还没消散,他的目光刚扫过灵桌,整个人就僵住了——灵桌旁立着个黑影,背对着他,身形不高,有点佝偻,正是爹平时的样子。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黑影身上穿的棉袄,是爹生前最常穿的藏青色旧棉袄,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长明灯的光下看得清清楚楚,连肘部补丁的针脚都能瞧见——那件棉袄,下午下葬时明明一起放进棺材里了!
周德才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的汗把衣角都浸湿了。他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爹?是您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着声喊出来,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怕一使劲,眼前的影子就散了。
可黑影没动,连肩膀都没晃一下,像根被钉在地上的柱子。灵堂里静得可怕,只有长明灯芯“噼啪”爆火星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响,震得耳朵发疼。他慢慢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腿软得厉害,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离黑影越近,那股寒气就越重,不是冷风的凉,是带着点腥气的阴寒,跟昨天在坟地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顺着鼻子往肺里钻,冻得他胸腔发疼。
“爹,您要是有啥心事,跟我说……”他又喊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想起下午下葬时,爹的脸在白布下那么平静,想起小时候爹背着他去镇上看病,想起昨天爹还跟他念叨要腌腊鱼——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着,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往前走了两步,离黑影只有三尺远了,能看见黑影的头发上沾着点雪沫子,像是刚从外面进来。
就在这时,黑影突然动了。不是往前走,也不是回头,而是肩膀轻轻晃了一下,像是在调整姿势。周德才的呼吸一下就停了,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黑影,连眨眼都忘了。紧接着,黑影慢慢转了过来——先是肩膀,再是身子,最后是脸。周德才的目光刚碰到那张脸,头发“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浑身的汗毛都炸了!
那是爹的脸,轮廓没错,额头上的三道抬头纹也还是老样子,可颜色不对——青得发灰,像是在冰水里泡了三天三夜,连嘴唇都泛着青紫色。眼睛瞪得溜圆,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像蜘蛛网似的缠在黑眼珠周围,死死盯着他,没有一点神采,只有一片死寂。嘴角往下耷拉着,还挂着几缕黑褐色的东西,黏糊糊的,像是凝固的血,顺着下巴滴在棉袄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跟下午在棺材缝里看见的黑血一模一样!
“爹……爹!”周德才吓得尖叫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转身就往门外跑。脚底下被灵桌的腿绊了一下,他踉跄着扑出去,差点摔在门槛上,膝盖磕在砖头上,疼得钻心,可他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往外冲——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离那东西远点,越远越好!
可刚跑出两步,脚踝突然被一只手抓住了!那只手冰凉刺骨,像攥着一块从坟地挖出来的冰,没有一点温度,指甲又尖又硬,刮得他小腿的皮肉生疼,像是要把指甲嵌进肉里。周德才浑身一僵,连哭都忘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踝往上爬,顺着腿钻进五脏六腑,连骨头缝都冻得发疼,整个人像被扔进了冰窖,连呼吸都带着白气。
他不敢回头,可那股腥气越来越近,就在他后脑勺旁边。他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呼吸,凉得像风,吹在他的后颈上,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爹!您放开我!”他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拼命往前挣,脚往地上蹬,可那只手攥得越来越紧,指甲几乎要把他的裤腿戳破,小腿的皮肉火辣辣地疼,像是被钉子刮过。
就在这时,灵堂里的长明灯突然“噗”地一声灭了!屋里瞬间黑了下来,连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都被云遮住了,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下周老栓身上的腥气,裹着寒气往他鼻子里钻,那味道混着点泥土的腥气,还有点腐烂的味道,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他能感觉到周老栓的脸离他越来越近,近得能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儿,像是有痰堵在嗓子里,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磨。周德才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他想起老支书说的“走尸”,想起坟地松动的桃木钉,想起雪地里的脚印——原来爹真的变成走尸了,他回来找自己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挣,脚踝的皮肉被指甲刮得更疼了,像是要被撕开。“撕拉”一声,裤腿被扯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裤,棉絮都露了出来。趁着这股劲,他猛地往前扑,摔在院里的雪地上。雪地里的寒气让他瞬间清醒了些,雪花落在脸上,凉得他打了个哆嗦。他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往柴房跑——柴房里堆着白天剩下的桃木枝,老支书说过,桃木能镇邪气,说不定能躲一躲。
柴房的门没锁,他刚跑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沉重又缓慢,每一步都“咯吱”响,离他越来越近。他不敢回头,猛地推开门钻进去,反手把柴房门锁上,“咔哒”一声,锁芯扣上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楚。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贴在身上,凉得透骨。
柴房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里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照亮了地上的几根桃木枝。周德才捂着疼得发颤的脚踝,能感觉到血从刮破的皮肉里渗出来,沾在手上,黏糊糊的。他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没有脚步声,也没有敲门声,只有风裹着雪打在门板上的声音,“簌簌”地响,像是有人在门外轻轻扫着雪。
可他知道,周老栓还在外面。那股腥气透过门缝飘进来,越来越浓,绕着柴房转了一圈,像是在找进来的办法。他蜷缩在地上,把桃木枝抱在怀里,手指紧紧攥着粗糙的木枝,木刺扎进手心,疼得他眼泪直流,可他不敢松手——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依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缝里的月光慢慢移了位置,门外的腥气也淡了些。周德才还是不敢动,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的动静。风还在刮,雪还在下,可那沉重的脚步声没再出现。他慢慢抬起头,透过门缝往外看——院里的雪地上,能看见一串脚印,从灵堂门口一直延伸到柴房门口,脚印很小,正是爹生前穿的黑布鞋的样子,每个脚印旁边,还沾着点黑褐色的东西,像是从裤角滴下来的血。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爹刚才一直在柴房门口站着,看着他。他不敢再看,缩回头,抱着桃木枝,在黑暗里瑟瑟发抖。他知道,这个夜还没结束,爹没走,他还在这个院里,等着他出去。而他,只能躲在柴房里,熬到天亮,盼着天亮后,一切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