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头,从一清早就憋着坏。
它不像往常那样,慢悠悠地从东边沙河套的柳树梢子上爬上来,而是猛地一跳,就蹿到了半空,白晃晃的,像一块烧透了又忘了冒烟的烙铁,直挺挺地摁在奶子河村的天灵盖上。天,被烫得没了脾气,蓝得发灰,像一块用旧了的破瓦。
河两岸的庄稼——玉米、高粱、还有那一片片匍匐在地上的红薯秧子,都耷拉着脑袋,叶子卷了边,泛着一种病恹恹的灰绿色。泥土咧开了无数道口子,纵横交错,像老寡妇脸上擦不干的泪沟。空气黏稠得能攥出水来,可惜攥出来的不是水,是汗,是牲口粪发酵的酸气,还有女人们身上那股子被汗水浸透了的、蔫了吧唧的胰子味。
赵福贵就蹲在奶子河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屁股蛋子感受着树根处传来的一丝可怜的凉气。他光着膀子,一身黑红的腱子肉被汗水镀了层油光,裤腰带上别着个旱烟袋,像条离了水的鱼,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他看着脚下的奶子河,河水瘦成了麻绳,浑黄浊浊,有气无力地流着,露出两边干涸的、爬满龟裂纹路的河床。那河床的模样,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了王春娥她男人死那年,她哭干了眼泪后,那张枯槁的脸。
“狗日的天,这是要收人啊。”他咕哝一句,吐掉嘴里嚼得没味的草根。
不远处的河滩上,几个半大小子光着腚在浅水里扑腾,泥鳅似的,激起的水花也是温吞的。他们的娘,几个衣衫不整的妇人,正坐在树荫底下,敞着怀,奶着孩子,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话题从谁家灶房飘出的棒子面饼子糊了,一路能拐到公社书记家婆娘那件据说的确良衬衫上。
“福贵,瞅啥哩?眼珠子都快掉河里了!”一个妇人看见他,高声调笑,“是想下河摸鱼,还是想摸点别的啥?”
女人们哄笑起来,笑声干巴巴的,像晒焦的豆荚炸开。
赵福贵臊得脸一黑,梗着脖子骂:“放你娘的罗圈屁!老子在瞅这日头啥时候能把你们这些长舌妇的舌头晒短喽!”
他嘴上硬,心里却虚。他那眼角的余光,确实像不听使唤的苍蝇,总往河下游那片芦苇荡子瞟。王春娥,那个屁股像磨盘、走起路来浑身肉浪翻滚的寡妇,就在那边洗衣裳。隔着小半里地,他好像都能听见她那棒槌敲打衣裳的闷响, “嘭……嘭……”,不紧不慢,敲得他心口子发慌。
王春娥是奶子河村的一景,也是老爷们们夜里炕头上嚼不完的舌头根子。都说她命硬,克夫,过门不到三年,男人就在修水库时让哑炮崩上了天,连个整尸首都没找回来。可她偏偏像这盐碱地里长出来的一棵特别肥壮的草,风吹雨打,反倒更水灵了。三十出头的年纪,胸脯子鼓胀胀,腰身是腰身,屁股是屁股,皮肤是那种熟麦子似的黄亮,尤其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不躲不闪,里面像藏着俩钩子,专钩男人的魂。
赵福贵不是没动过心思。他一个三十好几的光棍汉,夜里炕席冰凉,做梦都梦见过那磨盘似的屁股。可他也怕,怕那“克夫”的名头,更怕王春娥那张利嘴。有一次他壮着胆子凑近说了句浑话,王春娥眼皮都没抬,回了一句:“福贵,你裤裆里那二两肉,怕是还没你腰里的烟袋杆子硬气,就别学人家夜猫子叫春了。”噎得他三天没缓过劲来。
日头越来越毒,像要把地皮最后一点油水都榨干。赵福贵觉得嗓子眼冒火,起身想到河边掬口水喝。刚走到水边,弯下腰,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伴着扁担钩子吱呀吱呀的响动,还有一股子热烘烘的、带着点皂角和汗味的女人气,扑面而来。
是王春娥。她挑着两只洗好的木桶,桶里湿漉漉的衣裳堆得冒尖。她显然也热得够呛,碎花褂子的前襟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两个沉甸甸、颤巍巍的轮廓,汗珠子顺着她红彤彤的脖颈往下淌,流进那深不见底的衣领里。
赵福贵的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忘了喝水。
王春娥走到他跟前,停下,把扁担换了个肩,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哟,福贵大哥,这是渴了,还是饿了?眼神咋跟村里那饿了三天的老黄狗似的?”
赵福贵脸腾地红了,支吾着:“我……我喝水……”
“喝吧,”王春娥把桶放下,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这河水,喝多了跑肚拉稀,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就在这时,天,毫无征兆地变了。
先是那白晃晃的日头,好像被谁用黑笔给涂掉了一块。紧接着,一块巨大的、沉甸甸的乌云,从东南方向像偷汉子的媳妇一样,悄没声地溜了过来,瞬间就把日头给吞了。天地间猛地一暗,像扣上了一口大黑锅。
风来了,起先是一小股,卷着地上的尘土和干草叶,打着旋儿。随即,风大了,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疯狂地摇晃着柳树枝条,抽打着玉米宽大的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像是满世界都在拍巴掌。
“日他娘的,要下雨?!”赵福贵又惊又喜,仰着头看天。
河边的人都骚动起来,女人们慌忙收拾东西,喊叫着自家孩子的名字。那几个光腚小子反而更兴奋了,在风里嗷嗷叫着乱跑。
王春娥却没动。她也仰着脸,看着那墨汁般翻滚的云层,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光。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几缕沾在汗湿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野性。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先是稀疏的几颗,砸在干烫的泥土上,噗嗤一声,冒起一小股白烟,瞬间就被吸干了。随即,雨点密了,急了,噼里啪啦,像是炒豆子,又像是万千兵马从天上冲杀下来。
这雨下得邪性!日头还在云层后面隐隐透着亮光,天地间明晃晃的,雨线却银亮亮地、毫不客气地往下泼。这就是老人们说的“太阳雨”,驴日头的雨!
赵福贵被雨点砸得一激灵,刚要跑,却听见一阵笑声。
是王春娥在笑。
她扔下了扁担,就站在那白亮亮的雨幕里,张开双臂,仰着脸,任由雨水冲刷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她那湿透了的、紧紧包裹着身体的褂子。她的笑声又响又亮,不像那些妇人干瘪的笑,那笑声是饱满的、滚烫的、带着水汽的,像刚下的蛋,热乎,活泛,甚至能想象出里面流淌着金黄色的液体。
“下吧!下吧!灌满这奶子河,喂饱这龟裂的地!”她几乎是喊着,声音在哗哗的雨声里显得有点失真,却有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
赵福贵看呆了。雨水顺着他黑黝黝的脊梁往下淌,他浑然不觉。他看着雨中的王春娥,湿透的碎花褂子完全贴在了身上,那两个奶子的形状轮廓分明,随着她的笑声和呼吸剧烈地起伏着,像两只被雨水淋湿了翅膀、却还在扑腾的肥鸽子。那腰,那臀,在湿衣料的勾勒下,膨胀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肥沃的力量。
他觉得口干舌燥,比刚才蹲在日头底下还要渴。一股热气从裤裆里猛地窜起来,直冲脑门。这驴日头的雨,非但没浇灭他心里的火,反倒像泼了一瓢热油,轰地一下,把他整个人都点着了。
王春娥笑够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见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里的赵福贵。她走过来,雨水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滴。她凑近他,热烘烘的、带着雨水和女人体味的气息喷在他脸上。
“傻愣着干啥?”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雨水的湿润和一种说不清的嘲弄,“这雨下不长,还不赶紧回家收衣裳?还是说……你这老黄狗,真想尝尝这雨水是啥滋味?”
赵福贵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有口痰堵着,又像是野兽的低吼。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水淋淋的脸,和那几乎要顶到他胸膛上的、湿漉漉的“肥鸽子”,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日头在云层后诡异地亮着。奶子河的水位,似乎真的在一点点涨起来。这驴日头的雨,浇透了干裂的土地,也浇燃了一些埋在土里、见不得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