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字落在《裤裆里的那些事》的稿纸上,那股萦绕鼻尖数十年的槐河腥气仿佛骤然消散。我推开窗,看见远郊新建的玻璃幕墙大厦正反射着落日,恍然间竟像极了马家屯井台上漂浮的蛤蜊油铁盒。
“文学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而《裤裆里的那些事》里那些在泥土中打滚的灵魂——嗅着母狗气味的刘大眼、用铡刀声为欲望打拍子的老耿头、把《周易》腌入生命裂缝的疯爷,他们或许从未读过《易经》,却用颤动的胯骨与湿润的眼眸,将“咸卦”阐释得比任何经学注疏都更血肉丰满。
咸卦位列《周易》下经之首,昭示着人间烟火才是天道最深的投影。卦辞云“取女吉”,不是礼教认可的明媒正娶,而是芦苇荡里草鱼用尾鳍搅动的浑浊,是货郎担上红头绳缠绕的私情。六爻从“咸其拇”到“咸其辅颊舌”,恰似马寡妇从脚尖的悸动到井台边无声的控诉——肉身本就是最古老的卦盘,每一寸颤栗都在泄露天机。
我常想,何以疯爷偏用“盐卤点豆腐”来喻贞洁?直到重读《尚书·洪范》“水曰润下”,才惊觉这疯语里的玄机:卤水凝豆汁,正如泽山相交;少女的羞怯与妇人的欲念,本就是生命原浆在不同火候下的凝结。而刘大眼临终紧攥的输液管,何尝不是“憧憧往来,朋从尔思”的悲凉注脚?当年他笑骂“咸卦是裤裆里那点事”,却不知自己的痴妄正应了上六“咸其辅颊舌”的虚妄。
如今超市水产缸里的草鱼仍在交配,只是它们不再搅动河底的淤泥。这或许正是咸卦“止而说”的现代寓言——当感应不再需要沾满泥土的肉身,当卦象被封装进无菌的玻璃缸,我们是否正在失去与天地共鸣的能力?
谨以此书,献给干涸河床上仍在破土的新苇,献给所有在塑料布下延续的、笨拙而野蛮的生命力。正如咸卦《彖传》所言:“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这感应的奥秘,从来不在经卷中,而在粪土里交配的草蛇、在石碾凹槽积蓄的雨水中、在疯爷炕席下枯槐花最后的香气里。
当最后的白鹭飞过水泥河堤,我听见土地深处传来疯爷的嗤笑:
“三十三重天?十八层地狱?都在老娘们纳鞋底的针脚里缝着呢!”
《河床上的卦象》
我总在干涸的裂隙里寻找
当年芦苇荡银白的颤动
塑料布覆盖着旧时波涛
红头绳在输液管里漂泊
石碾的凹痕盛过月光
也盛过交尾的蜻蜓与晨霜
疯爷的呓语长出青苔
在超市的玻璃缸反光
当草鱼学会在氯气里呼吸
槐花坠入水泥地的缝隙
唯有白鹭还记得——
如何用颈窝测量春水的深浅
不必翻开发霉的卦书
泥土早把爻辞刻进根须
公狗追逐的永远是
母狗身上太阳晒暖的雾气
在计划生育标语褪色的墙角
野苋菜顶开避孕套的残骸
像货郎遗落的拨浪鼓锤
仍在敲打未降生的黎明
如果注定要在裂缝里扎根
就让根系蔓延成新的卦纹
当季风翻动龟裂的河床
每一粒沙都在背诵:感而遂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