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第二十九卦坎为水,卦象重叠,如水流相续,险阻重重。其卦辞云:“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初读似谶语,待到见证凤凰山下泲河畔这对男女的挣扎与新生,方知这十二字竟是世间所有暗流汹涌处生命状态的终极注脚。
李铁山与赵红梅的命运,恰似坎卦双水相叠的具象呈现。李铁山守着的祖传瓮窑,是外坎——时代变迁中濒临淘汰的老手艺,是环保铁令下“冒黑烟”的落后象征,是建斌之流恶意中伤的靶子。赵红梅所承受的流言蜚语、寡妇困境、生存压力,是内坎——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是伦理纲常与生命本能的无休撕扯。双坎交叠,将他们困于生活的深渊,如同陷入“初六”爻辞所警示的“入于坎窞,凶”的绝境。
然而,坎卦的精髓,不在险,而在“习”。习者,重复,实践,更是于险境中涵养出的韧性。李铁山的“孚”,在于对窑火不灭的近乎愚执的诚信。即便窑塌火熄,他依然能从淤泥中刨出祖传陶范,那不仅是技艺的传承,更是心念的持守。赵红梅的“孚”,在于绝境中求生的悍勇与母性的坚韧,从雨夜窑洞的绝望到洪水围困中的不离不弃,她的诚信在于对生命本身的忠诚。正是这内外之“孚”,使得他们能在“九二”爻的“坎有险”中,实现“求小得”——将大瓮转为花盆,于微末处寻得一线生机。
“维心亨”是破坎的关键。心灵的通达,并非外在坦途的赠予,恰是穿越重重险阻后的豁然开朗。李铁山从固守大瓮到接纳花盆,从抗拒改造到拥抱环保新窑,是其内心从封闭走向“亨通”的历程。赵红梅从畏惧流言到坦然宣告“我乐意”,从孤身挣扎到与李铁山相濡以沫,是其心灵从束缚走向“通达”的证明。那场滔天洪水,是坎卦“上六”爻“系用徽纆,寘于丛棘”般的终极考验,几近灭顶。但也正在那冰冷的死亡边缘,在窑火将熄未熄的挣扎中,所有的世俗枷锁、内心藩篱被彻底冲垮,只剩下生命最本真的依恋与渴望,实现了心灵最彻底的“亨通”。
最终,“行有尚”。他们的行动因内心的诚信与通达而拥有了价值与尊严。李铁山的窑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非遗”认定与环保改造中获得了新生,古老的技艺以更可持续的方式“行有尚”。赵红梅的饭馆依旧开着,她以母亲的身份,与李铁山共同守护着新生的孩子和未来的希望,他们的结合,虽始于“险”,却终因共同渡“险”而“有尚”。那在窑火旁、新泥中种下的花种,正是“九五”爻“坎不盈,只既平,无咎”的象征——险陷未满,终将平复,持中守正,故得无咎。
《暗河汹涌》的故事,远不止是一段乡村爱情。它是借焦村一隅,演给世人看的一出生命寓言。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泲河,时而干涸龟裂,时而泛滥成灾;都有一口瓮窑,燃烧着传统、执念与渴望,也冒着不被理解的“黑烟”。生活的“坎”永不消逝,时代的“坎”接踵而至。但坎卦告诉我们,希望不在险阻之外,而在穿越险阻的过程之中。诚信在心,则能于至暗处守护星火;心境通达,则能于绝境中窥见转机;行动刚毅,则能使微光渐成燎原之势。
李铁山与赵红梅,如两条地下的暗河,各自在黑暗中摸索、奔突,承受着挤压与污浊,却始终未曾放弃流动。终于,在命运的某一处裂隙,他们汹涌交汇,以彼此的温度与力量,共同冲破了那厚重的地壳。那重新点燃的窑火,那新生儿的啼哭,那埋入新泥的花种,无一不是生命穿越“习坎”之后,所抵达的短暂而珍贵的平复之地。
暗河终难见光,但其汹涌之力,可穿石,可润物,可悄无声息地改变大地的模样。这,或许便是坎卦留给我们,在充满不确定的世代中,最深沉的生命启示。好的,一首《暗河》作为小说的序诗:
《暗河》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泥土的厚重
便安心承受 窑火的千度灼痛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破开黑暗的围困
留给世界的 只能是奔涌的背影
我不去想磨难是否是公平的砝码
既然钟情于生命的倔强
就勇敢吐纳 每一口混浊的呼吸
我不去想前方是否还有崎岖的路径
只要暗流在血脉里歌唱
贫瘠的岸 终将听见春天的回响
没有比脚更长的幽暗
没有比火更亮的星辰
那穿透岩层的 不是蛮力
是沉默里 早已生根的坚信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