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校园里的玉兰花就全开了,大朵大朵地缀在尚未长叶的枝头,像极了无数只展翅欲飞的白鸽。
陈平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那一片花海,心中却无法像这春光一样明媚。自从南京之行回来后,他与刘欢之间建立起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他们仍然每周见面讨论学术,但话题严格限制在《周易》研究范围内;他们仍然会在校园里相遇,但点头致意后便各自走开。
然而,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每次看到刘欢,陈平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每次听到她的声音,他的注意力都会完全被她吸引。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在课堂上不自觉地多看她几眼,在讨论时多给她一些发言的机会。
这种变化没有被同学们忽略。校园里开始有了一些窃窃私语,有些目光开始在他们之间来回逡巡。陈平试图安慰自己这只是过度敏感,直到那个下午的到来。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陈平刚结束与刘欢的每周讨论。这次他们研究的是大有卦的九三爻:“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刘欢提出一个新颖的观点,认为“天子”不一定指君主,而是可以象征更高的道德准则或学术理想。
讨论结束时,窗外突然下起了春雨。雨丝细密,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
“您带伞了吗?”陈平下意识地问刘欢。
刘摇头:“没想到会下雨。”
陈平犹豫了一下。若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伞借给她。但现在,他迟疑了。那些流言蜚语让他不得不更加谨慎。
“等雨小些再走吧。”他终于说,声音里有着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望。
刘欢点头,重新坐下。尴尬的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开来,只有雨声敲打着玻璃。
“教授,”刘欢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打破什么,“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讨论‘无交害’的原则吗?”
陈平点头:“当然记得。”
“我现在有了新的理解,”她说,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有时候,过度防范本身反而是一种伤害。就像此刻,您明明想借伞给我,却因为害怕流言而不敢这么做。这种克制,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呢?”
陈平怔住了。这个女孩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刘欢,”他叹了口气,“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不得不遵守它的规则。我是你的导师,这种关系本身就决定了我们必须保持距离。”
“但如果这种距离正在阻碍真理的探索呢?”刘欢转过头,目光灼灼,“如果因为害怕越界,我们反而无法尽情交流思想?学术不应该是自由的吗?”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没等陈平回应,门就被推开了。系主任张教授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陈教授,还在工作啊?”张教授的目光在陈平和刘欢之间扫过,“没打扰你们吧?”
陈平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没有,我们刚结束讨论。刘同学正要离开。”
刘欢站起身,礼貌地向张教授问好,然后对陈平说:“教授,那我先走了。关于九三爻的解释,我会再写一份详细的分析给您。”
她离开后,张教授走进来,随手关上门。
“陈平啊,”张教授的语气依然亲切,但眼神变得严肃,“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最近系里有些...议论,关于你和刘欢同学的。”
陈平的心沉了下去:“什么议论?”
“无非是一些无聊的猜测,”张教授摆摆手,但表情依然凝重,“说你们走得太近,单独相处的时间太多。甚至有人看见你们在南京时...”
“在南京时她受伤了,我送她去诊所!”陈平打断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这是作为导师的责任!”
“当然,当然,”张教授点头,“我相信你。但是,陈平,人言可畏啊。你是系里的骨干教师,前途无量,不要因为这些流言蜚语毁了声誉。”
陈平感到一阵愤怒和无力:“那么我该怎么办?完全停止指导她?”
“那倒不必,”张教授沉吟道,“但或许可以注意一下界限。比如不要在办公室单独相处太久,避免一起参加校外活动等等。你知道,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送走张教授后,陈平久久站在窗前,心情复杂。雨已经停了,夕阳穿透云层,给湿漉漉的校园镀上一层金色。他看见刘欢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的身影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孤单。
那一刻,他几乎要冲下去追上她,告诉她自己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但他终究没有动,只是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周末两天,陈平过得心神不宁。周一一早,他刚到办公室,就发现门下塞着一封匿名信。打开一看,内容让他浑身冰凉。
信中用最恶毒的语言指控他与刘欢有“不正当关系”,还“利用导师职权占女学生便宜”。信末威胁说,如果他不“收敛”,就会把这件事捅到校领导那里去。
陈平的手颤抖着,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信纸。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遭到如此恶毒的中伤。更让他心痛的是,这种中伤还牵扯到了刘欢。
那天下午,研究组例会结束后,陈平叫住了刘欢。
“有事吗,教授?”刘欢问。她显然察觉到了陈平异常严肃的表情。
陈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他把匿名信递给她看。
刘欢读着信,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读完最后一行,她抬起头,眼中不仅有震惊和愤怒,还有一种深切的悲伤。
“怎么会有人...”她的声音颤抖着,“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但这正是最可怕的,”陈平苦涩地说,“小人不需要事实,只需要怀疑和猜测就够了。”
刘欢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坚定地说:“我们应该向系里说明情况,澄清这些谣言。”
“怎么澄清?”陈平反问,“说我们只是纯洁的师生关系?但事实上,我对你...”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刘欢的眼睛亮了起来:“您对我怎样?”
陈平转过身,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做出决定。为了你的名誉和前途,也许...也许你真的应该考虑更换导师。”
这句话说出口,陈平感到心像被撕裂一样痛。
刘欢久久没有说话。当陈平终于鼓起勇气转身面对她时,他看见她眼中含着泪水,但表情却异常坚定。
“不,”她清晰地说,“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如果我现在更换导师,就等于承认了这些谣言的真实性。”
“但如果你不换,这些谣言只会越传越凶!”陈平激动地说,“我不想看到你受到伤害!”
“那么您呢?”刘欢走近一步,直视他的眼睛,“您就宁愿独自面对这一切?让我像个逃兵一样离开?”
陈平无言以对。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的勇敢和坚定让他既骄傲又害怕。
“刘欢,你不明白,”他最终说,“这不仅仅是名誉问题。如果谣言继续扩散,可能会影响你的奖学金、毕业甚至未来的职业生涯。而我...我已经是这个年纪了,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您有!”刘欢突然激动起来,“您有学术声誉,有事业成就,有作为一个正直学者的尊严!这些都不值得守护吗?”
就在这时,陈平的手机响了。是校长办公室的号码。他心中一沉,示意刘欢安静,然后接起电话。
“陈教授,您好。校长希望明天上午九点能与您见面,讨论一些...事宜。”秘书的声音礼貌而疏远。
挂断电话后,陈平感到一阵眩晕。消息传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是校长办公室?”刘欢问,脸色更加苍白了。
陈平点头:“明天上午见面。”
办公室陷入沉寂。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暮色透过窗户弥漫进来,给一切都蒙上一层灰蓝色。
突然,刘欢向前一步,握住了陈平的手。她的手温暖而坚定,不像他的那样冰冷而颤抖。
“教授,”她的声音在昏暗中格外清晰,“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否认我们之间的...连接。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它,也许是学术上的知音,也许是更深层的情感。但它是真实存在的,我不会因为害怕谣言就否认它的存在。”
陈平感到眼眶发热。他轻轻回握她的手,第一次允许自己诚实面对内心的情感。
“刘欢,”他低声说,“从学术角度,你是我教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从个人角度...你让我想起了那些我以为早已死去的东西——激情、理想、对知识和美的纯粹追求。”
刘欢的眼中闪着泪光:“那么为什么我们要否认这些?为什么我们要让那些‘小人’来决定我们应该如何生活?”
“因为这个世界有它的规则,”陈平叹息道,“‘公用亨于天子’,我们不得不向更高的权威交代。”
“但‘小人弗克’!”刘欢引用爻辞的下半句,“小人不能得逞!我们应该相信真理和正义最终会获胜。”
陈平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她的勇气和信念像一束光,照亮了他久已习惯妥协的中年世界。在那一刻,他做出了决定。
“你说得对,”他说,声音重新变得坚定,“我们不能让小人得逞。明天见校长时,我会说明一切真相。”
刘欢的脸上绽放出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
“不过,”陈平补充道,轻轻放开她的手,“我们仍然需要谨慎。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们还是要保持距离。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更好地战斗。”
刘欢点头:“我明白。就像大有卦的智慧:既要坚守正道,也要懂得策略。”
第二天上午,陈平整装走进校长办公室。让他意外的是,刘欢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
“我请求校长允许我参加这次会见,”刘欢平静地说,“毕竟这事关我们两个人。”
校长是一位看起来温和但眼神锐利的长者。他请两人坐下,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陈教授,刘同学,我今天请你们来,是因为收到了一些...投诉和匿名信,关于你们之间的关系可能超出了正常的师生范畴。”
陈平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回答,刘欢却抢先开口了。
“校长先生,”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请允许我直言。陈教授是我遇到过最负责任、最专业的导师。他对我没有任何不当行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纯粹是学术上的。”
校长挑眉:“但有人说看到你们在南京时...”
“在南京时我意外受伤,陈教授送我去诊所,这是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导师都会做的。”刘欢毫不犹豫地说,“如果因为这种基本的人文关怀就要被怀疑,那么我们的学术环境就太可悲了。”
陈平惊讶地看着刘欢。她不仅勇敢,而且极富辩才。
“陈教授,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校长转向他。
陈平沉吟片刻,决定坦诚相告:“校长,我承认我对刘同学有特别的欣赏和尊重。她是我教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之一,我们在学术上有难得的默契。但这种欣赏完全建立在学术基础上,没有任何逾越师生界限的行为。”
校长注视着两人,良久,缓缓点头:“我相信你们的诚实。但是,你们也必须明白,学术界对师生关系的敏感性和严格要求。即使你们问心无愧, appearances 也很重要。”
“我们明白,”陈平说,“事实上,我已经建议刘同学考虑更换导师,以避免更多的流言蜚语。”
“不!”刘欢突然激动地说,“校长,如果我现在更换导师,就等于承认了那些谣言的真实性!这对陈教授不公平,对学术真理也不公平!”
校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么你的建议是?”
“我建议我们继续保持师生关系,但可以制定一些明确的界限。”刘欢说,“比如我们所有的会面都安排在办公时间,门保持敞开;避免单独参加校外活动等等。这样既不会影响学术指导,也能杜绝谣言。”
校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很成熟的建议。陈教授,您认为呢?”
陈平点头:“我认为可行。”
“那么好,”校长站起身,表示会见结束,“我会发布一个声明,支持你们的师生关系,并谴责匿名诬告的行为。但同时,你们也必须严格遵守自己设定的界限。”
走出校长办公室,陈平感到既轻松又沉重。危机暂时解除了,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被套上了更多的枷锁。
在走廊上,刘轻声对陈平说:“教授,对不起,我刚才有些激动。但我真的相信‘小人弗克’,真理终会获胜。”
陈平微笑:“你今天很勇敢。但是...”他犹豫了一下,“你说我们对彼此的欣赏‘完全建立在学术基础上’,这是真的吗?”
刘欢的脸微微泛红:“在校长面前,我只能这么说。但您知道真相是什么。”
陈平的心猛地一跳。他确实知道,但此刻他选择沉默。
分别时,刘欢突然说:“教授,下周的讨论,我们能继续研究大有卦吗?我想听听您对九四爻‘匪其彭’的解释。”
陈平点头:“当然。下周见。”
看着刘欢远去的背影,陈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在胸中涌动。那不仅仅是欣赏或喜欢,而是一种深深的敬佩和连接感。
回到办公室,他重新翻开《周易》,阅读九三爻的注解:“公侯向天子献礼,小人不能担当此任。”
他忽然有了新的领悟。也许“天子”不仅指校长或任何权威,而是指更高的真理和道德准则。而“小人”不仅是那些造谣者,也是每个人内心中的恐惧和妥协。
那天晚上,陈平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梦中,他看见一片广阔的原野,一辆大车稳健地行驶其上,车上载着沉重的货物,但行驶得却很平稳。天空中,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洒下金白交织的光芒。
醒来后,他意识到那是大有卦的意象:火在天上,光明普照;大车以载,厚德承重。
他拿起手机,给刘欢发了条短信:“谢谢你的勇气。期待下周的讨论。”
片刻后,回复来了:“也谢谢您的坚持。期待与您一起探索真理:)”
看着那个笑脸符号,陈平的心像春天的冰雪一样融化了。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他们已经有了面对困难的勇气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