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崔氏祠堂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岭南王府的政令堂内已展开一卷丈余长的黄麻纸。陈锋执笔如刀，墨迹在纸上淋漓游走，每一划都似要割裂千年陈腐：“废诗赋取士，立实务为科。农政、工学、算学、兵策四科并重，凡通一术者，皆可应试！” 笔锋在“兵策”二字上重重一顿，墨点如血般溅开。侍立一旁的杜九章盯着那墨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掐算起来——此令若行，天下寒门武者与匠户子弟，将如过江之鲫涌向岭南！而京城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世家子，路在何方？
诏令张贴首府城门时，引发了海啸般的声浪。茶寮酒肆里，粗豪的边军老卒拍案狂笑：“他娘的！老子砍了三十年蛮子，也能考个‘兵策科’当当官？” 铁匠铺中，满手老茧的学徒盯着“工学”二字，眼眶发红：“爹！咱家打铁的…真能翻身了！” 然而州学明伦堂内，白发儒生将茶盏摔得粉碎：“奇技淫巧竟与圣贤书并列？陈锋…你这是要掘孔孟祖坟啊！”
首府西郊，沧澜江支流畔，一座前所未见的建筑正拔地而起。三千民夫如同工蚁般穿梭，将搅拌好的青灰色泥浆倾入以精钢为筋、硬木为骨的巨大模框。雷振山手持“水平仪”——一根嵌着水泡琉璃管的黄铜管，声嘶力竭地吼着：“第三区！再夯三寸！水泥面若不平，日后如何铺砖？” 白芷一袭利落短装，站在尚未凝固的灰浆地基上，脚下是纵横交错的陶管网络。“排水渠斜度必须精准！”她以木尺点着图纸，“暴雨时沧澜江会倒灌，若排水不畅，考场即成泽国！”
七日后，当晨雾散尽，一座森然巨兽匍匐在江畔。百丈见方的考场以水泥一体浇铸而成，青灰色的地面平整如镜，五百个以水泥隔断的单人考位整齐如军阵。更令人心惊的是考场上空——纵横交错的精钢桁架撑起整张细密铜网，网眼仅容一指通过！阳光被切割成细碎光斑洒落，却连只麻雀也休想飞入！京城潜伏的“燕子”混在围观人群中，指尖在袖中颤抖记录：“水泥为基，钢骨为梁，铜网覆顶…此非考场，乃天罗地网之杀阵！岭南工力，已近妖邪！”
开考当日，破晓的晨光刺穿铜网，在水泥地面上投下冰冷的几何光斑。五百考生按号牌踏入隔间时，脚下触感坚硬平整，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隔间仅容一桌一凳，三面水泥矮墙隔绝视线，前方悬着“农政”、“工学”、“兵策”、“算学”四块木牌。一队皂衣吏员推着板车穿行过道，车上堆满岭南新产的“青檀纸”与炭笔，更有甚者，竟有匠户子弟从背囊中取出分角尺、圆规等物！
“肃静！”主考杜九章立于高台，沙哑声音被水泥墙壁撞回，带着金石般的回响：“第一场，工学！试题一：若西山矿洞渗水，当以何法速排？试题二：现有沧澜江支流水势落差丈五，如何设坝蓄水驱动三座锻锤？” 题目念罢，满场死寂。几个混入的世家子面色惨白如纸——矿洞？水坝？锻锤？这些词分开尚识，合在一起便如天书！邻座一个满脸炭灰的铁匠学徒却眼中精光爆射，炭笔在纸上疾走如飞：“导水分流可用‘虹吸法’，设坝需配‘闸门控流’…”
考场另一角，将门子弟赵破虏盯着“兵策科”试题，呼吸粗重如牛：“假设玄甲重骑八百，陌刀手三千，遇敌步骑混编万人于苍梧谷地，如何布阵歼敌？” 他猛地撕开衣襟，露出胸前狰狞刀疤，炭笔狠狠画下箭头与方阵，仿佛重回金戈铁马的战场！
正午时分，黑云压城。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铜网上，发出爆豆般的炸响！沧澜江支流浊浪翻涌，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混黄的江水开始倒灌入考场外围的排水明渠！
“停考！速速停考！” 随行的礼部观风使王璞失声尖叫，指着迅速漫过脚踝的浑水，“水漫考场乃大凶之兆！此乃上天示警，废黜邪科！” 几名老儒趁机鼓噪：“快开闸门放考生逃命！” 场面瞬间骚乱，有考生惊慌起身。
“慌什么！” 白芷清叱如冰泉击石。她立于高台，发丝被狂风吹乱，目光却死死锁住脚下翻涌的水面。水泥地面下传来沉闷的轰鸣——那是预设的陶管排水网络在全力运转！她猛地挥动令旗：“开‘蛟吞口’！引水入江！”
考场边缘，三处雕刻着狰狞龙首的水泥闸口轰然开启！倒灌的洪水如同被无形巨口吞噬，顺着龙喉处直径五尺的陶管咆哮着冲向沧澜江主河道！不过半炷香时间，考场积水竟已退尽，唯余水泥地面湿漉漉的水光，映着考生们惊魂未定却渐趋狂热的眼神。王璞瘫坐在泥水里，官袍下摆浸透泥浆，嘴唇哆嗦着再也吐不出半句“天谴”。
暴雨初歇，铜网筛下的天光洗净铅华。杜九章立于高台，当众启封试题箱。当一份份沾染炭灰与汗渍的答卷铺陈在青灰色水泥地面上时，满场响起倒吸冷气之声。
工学考区，铁匠学徒刘铁的答卷上，虹吸法排水图线条精准如尺规所作，水坝结构图中甚至标注了水泥标号与钢筋配比；农政科考生林禾，以炭笔绘出梯田水渠纵横图，稻穗麦浪间密密麻麻标注着轮作之法与新肥配比；最震撼莫过于兵策科——赵破虏的答卷上，苍梧谷地沙盘跃然纸上，玄甲重骑如尖刀凿穿敌阵，陌刀营方阵如绞肉机般吞噬溃兵，箭头所指竟与陈锋亲撰的《岭南军略·步骑合击篇》暗合！
“妖…妖孽！”王璞指着那些炭笔绘制的机械图与水攻阵型，指尖抖如秋叶，“此等匠作杀伐之术，岂能登大雅之堂！”
“大雅？”陈锋的声音自高台阴影处传来。他缓步走到赵破虏的答卷前，俯身拾起，玄色王袍下摆扫过冰冷的水泥地：“苍梧谷地若按此策，可歼敌六千，自损不过三百。而王大人的‘大雅’——”他猛地将一份礼部存档的京城科考卷掷于泥水之中，那纸上簪花小楷写满歌功颂德的诗赋，“能让蛮族退兵一尺否？能让稻谷增产一斗否？能让边疆儿郎少流一滴血否？！”
三声诘问如重锤砸在所有观礼者心头。水泥地上，工图农策兵阵与那团浸透泥污的诗赋并列，恰似新旧时代的残酷分野。
雨后的驿道泥泞不堪。京城观风使王璞的马车在颠簸中狂奔，他怀中紧揣的并非述职奏折，而是三份炭笔答卷的誊抄本——刘铁的虹吸水坝图、林禾的梯田轮作注、赵破虏的苍梧歼敌阵！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王璞惨白的脸，他死死盯着车外飞掠而过的岭南山河：盘龙渠纵横的沃野、高炉林立的矿场、水泥官道上络绎的商队…这一切与怀中那三张炭笔勾勒的图卷渐渐重叠。
“大人…” 随行书吏声音发颤，“真要如此禀报？恐引朝堂地震…”
王璞指甲抠入誊抄本，几乎撕裂纸页：“瞒？如何瞒！” 他眼前闪过陈锋立于水泥高台的身影，那目光如寒潭，仿佛早已看透千山万水，直抵紫宸殿龙椅：“具实上奏！岭南科举已成魔窟，所取皆乃攻城略地之器、毁家灭国之术！其水泥考场坚不可摧，恰似陈锋野心——此獠不除，大周必亡！”
嘶吼声淹没在车轮的滚滚轰鸣中。车窗外，一座新立的蒙学堂正传出童子清亮的诵读：“百工兴，则国富；兵甲利，则疆安…” 那童声穿透雨雾，竟比王璞的诅咒更似惊雷，一路向北，劈向那座沉眠在诗赋酒宴中的腐朽都城。
水泥为基，铸不破王图！
陈锋立农政、工学、算学、兵策四科，州学儒生摔盏斥“掘孔孟祖坟”；
雷振山持水平仪督造水泥考场，白芷布陶管蛟吞口锁沧澜怒涛；
铜网覆顶筛碎天光，铁匠炭笔绘虹吸水坝图，老儒观题如睹天书；
暴雨倒灌考场，白芷启机关半炷香退洪，礼部观风使瘫坐泥泞嘶喊“天谴”；
赵破虏卷上沙场歼敌阵对决簪花诗赋，陈锋三问：“可令边疆儿郎少流一滴血否？！”
王璞携炭笔答卷北归，车中惊见童子诵“兵甲利则疆安”，面如死灰书“此獠不除，大周必亡！”
岭南星火已燃透科举朽木，他日燎原，焚尽九重宫阙赋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