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伞骨犹带竹香,岭南王府朱门闭。
周镇岳捧卷疾趋入殿,汗透重衣:“殿下,口供在此!州府蛀虫,竟已蚀骨吸髓!”
陈锋指节叩过三司名册,墨渍未干处圈定七颗头颅。
“明日午时,布告全城——”
“本王用人,不看出身,只看尸骨够不够垫高岭南的天!”
万民伞的百年竹骨还残留着岭南山野特有的清冽气息,被恭敬地供奉在王府正殿的紫檀架上。那五彩斑斓的布条华盖垂落,无声诉说着民心所向的炽热。然而,王府之外,苍梧城却已换了人间。
沉重的朱红府门紧紧闭合,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取代万民欢呼的是甲叶摩擦的冰冷“哗啦”声,是沉重皮靴踏过青石板的“咚咚”闷响,是陌刀营锐士沉默巡弋时带起的凛冽风声。全城戒严的肃杀,如同无形的寒冰,冻结了这座岭南心脏之城。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血腥混合的味道,那是清洗过后尚未散尽的余韵。偶有被玄甲军押解而过的身影,面如死灰,镣铐拖地的声音在死寂的街巷中格外刺耳。
王府正殿,门窗紧闭,光线幽暗。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摇曳的烛火下投下幢幢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沉水香的清冷气息,此刻也压不住殿内弥漫的紧绷与肃杀。
“殿下!”
殿门被猛地推开,长史周镇岳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他官袍的前襟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卷厚厚的、边缘已被汗水濡湿的卷宗,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查清了!都查清了!”周镇岳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音的颤抖,他将卷宗重重拍在陈锋面前的紫檀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啊!臣……臣从未想过,这岭南官场,竟已糜烂至此!蛀虫之多,侵蚀之深,简直……简直蚀骨吸髓!”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废太子陈琰旧部,不过是引子!真正的大患,是这些盘踞州府多年、上下勾连、结成铁网的利益之蠹!他们借‘永镇南疆’旨意尚未明发之机,趁着殿下离京、岭南权力交接的空窗,上下其手,贪墨无度!”
周镇岳猛地翻开卷宗,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声音拔高:
“苍梧府仓大使赵德禄!这个狗贼,利用转运安置流民粮秣之便,勾结粮商,以陈粮换新粮,以沙土充米袋!短短三月,侵吞粮秣三万石!流民粥棚里那些混着沙石的稀粥,源头就在此獠!更可恨的是,他竟将部分克扣的粮秣,高价倒卖给……倒卖给那些被殿下严令盘查的、疑似九皇子派来的商队!资敌!这是资敌!”
“啪!” 陈锋指间把玩的一枚温润玉珏,瞬间被捏得粉碎!粉末簌簌落下。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冰寒的杀意已如实质般凝结。
周镇岳喘了口气,继续翻动卷宗,指向另一页:“还有交州通判钱有财!此獠主管海港营造物料采买。殿下规划的新港船坞,所需巨木、石料、铁钉,皆由他经手。他却与当地豪商沆瀣一气,虚报价格,以次充好!上好的铁力木换成朽木虫蛀的杂木!百炼精铁换成脆如薄饼的劣铁!殿下,若按他报上来的物料建造船坞,恐怕一阵海风,就能将我们未来的艨艟巨舰连带着船坞一同刮进海里喂鱼!更在其家中地窖,抄出黄金五千两!皆是九皇子心腹商队‘馈赠’!”
“桂州同知孙茂才!”周镇岳的声音已经带着泣血般的恨意,“此人主管流民安置田亩划拨!殿下仁德,赐流民永业田,贷给粮种农具。此贼却与地方豪强勾结,将上等水田划为劣等旱地,将本该分给流民的田亩,暗中截留,转卖给豪强!逼得新安置的流民无地可种,只能沦为豪强的佃户,忍受层层盘剥!而粮种农具……更是被其倒卖牟利!流民血泪,尽成此獠囊中黄白!”
每报出一桩罪状,殿内的空气便寒冷一分。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陈锋沉默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殿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影。
周镇岳最后指向一份名单,那是岭南道三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及下属各州府主要官员的名录。上面密密麻麻,不少名字后面都用朱笔标注了蝇头小字的罪证摘要,触目惊心。
“殿下,这还仅仅是冰山一角!吏治败坏,非一日之寒!这些人,或为废太子旧党,或为地方豪强代言,或已被九皇子重金收买!他们织成了一张大网,盘踞在岭南的筋骨血脉之上!若不雷霆扫穴,断筋剔骨,纵有万民归心,岭南根基亦会被这些蛀虫蚀空!”
陈锋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周镇岳,也没有看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证。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墨迹犹新的三司及州府官员名录上。修长的手指伸出,拿起御案上那支饱蘸了朱砂的御笔。
笔尖殷红,如同凝固的鲜血。
殿内死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周镇岳屏住呼吸,看着那支朱笔在名册上缓缓移动。
笔尖首先重重地、毫不迟疑地,点在“苍梧府仓大使 - 赵德禄”的名字上!一个猩红的、饱满的圆圈,瞬间吞噬了那个名字,如同滴落的血珠!
紧接着,笔锋滑动——
“交州通判 - 钱有财!” 红圈落下,吞噬!
“桂州同知 - 孙茂才!” 红圈落下,吞噬!
笔锋没有停止,带着一种冰冷而精准的决绝,继续在名册上游走。
“雷州盐课提举 - 张万金!”(倒卖官盐,资敌)
“高州卫千户 - 李彪!”(虚报兵额,吃空饷,倒卖军械)
“钦州税课司大使 - 王守财!”(横征暴敛,私设关卡)
“梧州府推官 - 周文远!”(收受贿赂,包庇豪强,草菅人命)
朱笔如刀,圈名如斩首!
七个名字!七个在岭南道也算得上位高权重、盘踞一方的官员!在陈锋的朱笔之下,被七个饱满、刺目的猩红圆圈,冷酷无情地圈定!
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周镇岳的心头,让他脊背发凉,却又感到一股涤荡污浊的畅快!
“噗。”
最后一笔圈定,陈锋随手将朱笔掷于笔洗之中。殷红的朱砂在水中晕开,如同血雾弥漫。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落在周镇岳脸上。那眼神深邃平静,却让周镇岳感到一种比雷霆震怒更可怕的压迫。
“名单上所有朱笔圈注之人,” 陈锋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摩擦,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无论品级,无论背景,无论牵涉何人——”
“玄甲军即刻锁拿!家产抄没!亲族收监待审!”
“着按察使司、王府刑曹,即刻会审!罪证确凿者,无需三司会签,无需上报刑部!” 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生杀予夺,“明日午时三刻,苍梧城西市口——”
“立斩!”
“七颗头颅,” 陈锋的手指重重敲在名册那七个猩红圆圈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丧钟敲响,“悬于城门示众!其罪状,以白麻布书,张贴岭南各州府县衙门前!令全城百姓,令岭南百官,令那洛阳城里的眼睛,都给我看清楚!”
“诺!臣即刻去办!” 周镇岳心潮澎湃,轰然应命,转身欲走。这雷霆手段,正是荡涤污秽的猛药!
“等等。” 陈锋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镇岳立刻顿住脚步。
陈锋的目光掠过那巨大的万民伞,扫过殿外肃杀的玄甲,最终落回周镇岳身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更强大的、足以重塑乾坤的力量:
“传本王令谕,昭告岭南全境——”
“即日起,王府开‘举贤阁’!无论出身寒门,无论过往沉浮,无论汉蛮夷狄!凡有真才实学者,凡忠心任事者,凡敢于揭发奸佞者,皆可自荐或举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旧秩序的根基上:
“本王用人,不看他出身何处,不看他曾拜于谁的门下!”
“只看他的才学,能否为岭南开万世之基!”
“只看他的忠心,能否为万民撑起一片青天!”
“更看——” 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刺穿九霄的锋芒,响彻在肃杀的大殿之中:
“他的尸骨,够不够硬!够不够资格——”
“垫高我岭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