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稼亭的轻纱在墨绿瘴雾中翻飞如招魂幡，全城花魁的胭脂香被沼泽腥风撕得粉碎。
当第一缕毒瘴缠上歌姬雪白脚踝时，陈锋指尖的夜光杯突然坠地——
碎裂声里，三百背篓稻种如碧玉洪流倾泻入瘴母腹地！
“本王与美人赌命，”他醉眼乜斜面无人色的赵秉严，“赌这片死地…三日必生新禾！”
南郊“落魂坡”在破晓时分已化作人间鬼域。墨绿色的瘴气如同活物，从枯骨沼泽深处翻涌而出，沉甸甸地压在观稼亭朱红的飞檐上，将新漆的桐木廊柱腐蚀出滋滋白烟。亭外新铺的青石板路，一夜之间爬满暗绿色的苔藓，湿滑粘腻，散发着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尸气息。
亭内却是一派荒诞的奢靡。十数名岭南顶尖的花魁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舞衣，雪白的肌肤在昏黄的宫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们强撑着妩媚笑意，纤纤玉指拨弄着箜篌琵琶，乐声在粘稠的瘴雾中艰涩流淌，如同垂死挣扎的呜咽。浓烈的胭脂水粉香被沼泽的腥风蛮横撕碎，混杂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怪味。
“王…王爷…”领头的“醉月楼”头牌苏小小端酒的手抖得厉害，琥珀色的酒液泼溅在陈锋杏黄的蟒袍前襟。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被冷汗浸染，眼尾的飞红糊成一团，望着亭外翻滚的绿雾，如同看着择人而噬的妖魔，“婢子…婢子心口疼得紧…”
陈锋斜倚在主位的紫檀软榻上，对襟松散，露出线条紧实的胸膛。他醉眼朦胧地抓住苏小小颤抖的皓腕，将杯中残酒硬灌进她口中，引来一阵剧烈的呛咳：“美人…莫怕…有本王…龙气护体…”他话音未落，一阵裹挟着腐叶的腥风猛地灌入亭中！
呜——！
风声凄厉如万鬼同哭。亭角悬挂的轻纱狂乱翻卷，如同招魂的白幡。一个侍立亭边的王府侍女突然闷哼一声，手中果盘“哐当”坠地！她双手死死掐住自己喉咙，眼球可怕地暴凸出来，布满血丝，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紫黑！不到三息，她如同被抽空骨头的皮囊，软软瘫倒在地，口鼻间涌出大量黄绿色的腥臭泡沫！
“啊——！”花魁们的尖叫声撕心裂肺，乐声彻底断绝。苏小小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想扑向陈锋寻求庇护，却被一股巨力猛地掀翻在地！
“滚开！”新任长史李慕白带着两名魁梧侍卫横身挡在陈锋榻前，脸色铁青如铁，“惊扰王爷者，死！” 侍卫腰刀半出鞘，寒光映着花魁们惨无人色的脸。亭内瞬间死寂，只有瘴雾翻涌的嘶嘶声和那侍女尸体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嘟”冒泡声。
亭外，钦差赵秉严的朱紫官轿停在五十步外的“安全”距离。他掀开一线轿帘，鹰隼般的目光穿透翻腾的绿雾，死死锁定观稼亭内那荒唐而恐怖的一幕。陈锋依旧歪在榻上，甚至饶有兴致地捻起一颗沾了侍女血迹的葡萄送入口中！赵秉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指节捏得轿窗木框咯咯作响。疯子！这根本不是宴饮，是献祭！用活人的性命喂养他那荒淫无度的疯狂！
就在亭内恐惧达到顶点、赵秉严几乎要下令强行带走陈锋的刹那——
啪嚓！
陈锋手中的夜光杯突然脱手，摔在金砖地上，碎裂声清脆刺耳！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观稼亭背靠的矮丘密林中，陡然响起沉闷如雷的鼓点！咚咚咚！鼓声穿透瘴雾，带着一种蛮荒的韵律，震得亭角铜铃嗡嗡作响！
“什…什么声音？！”赵秉严猛地掀开轿帘，厉声喝问。护卫们仓啷拔刀，惊疑不定地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亭内，陈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醉眼扫过满地狼藉和花魁们死灰般的脸，嘴角勾起一抹癫狂的弧度：“吉时…到了！”他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紫檀案几！杯盘珍馐、碎裂的琉璃盏、染血的葡萄…稀里哗啦滚落一地！
“开闸——！！！”
他嘶哑的吼声如同裂帛，压过了瘴雾的嘶鸣！
轰隆隆——！
矮丘之上，伴随着更密集如暴雨般的鼓点，数十道临时筑起的土堰轰然崩塌！积蓄了一夜的山洪，裹挟着难以计数的、饱满如碧玉的稻种，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轰然冲下！那不是涓涓细流，而是三百背篓精挑细选的“墨霜”稻种汇聚成的碧绿色洪流！稻种在浑浊的水流中沉浮跳跃，如同拥有生命的精灵，顺着新挖掘的、纵横交错的沟渠网络，奔腾咆哮着，狠狠灌入观稼亭周围那片被瘴雾笼罩、被视为绝地的淤田！
泥水混合着稻种，铺天盖地！瞬间淹没了侍女尚未冰冷的尸体，漫过了花魁们精致的绣鞋，冲击着亭柱，发出沉闷的巨响！浑浊的水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绿，那是稻种在疯狂吸收、中和水中致命的瘴毒！翻滚的墨绿色雾霭仿佛被无形巨手撕扯，发出痛苦的“嗤嗤”声，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溃散！
“疯…疯了…”赵秉严看着脚下迅速上涨、混杂着稻种的浑浊水流，浑身冰凉。他引以为傲的朱紫官袍下摆已被泥水浸透，昂贵的官靴陷入泥泞。这不是治理，是毁灭！是将价值千金的稻种倒入无底深渊！
陈锋却踏着齐踝深的泥水，走到亭边，弯腰从奔流的稻种洪流中捞起一把。饱满的墨色谷粒在他指缝间滑动，带着淤泥的湿冷。他摊开手掌，将这把沾满死亡气息的稻种举到赵秉严面前，醉眼深处燃烧着令人心悸的疯狂火焰：
“赵大人…咳咳…本王与诸位美人…赌命！”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所有人的心脏，“就赌这片被瘴母诅咒的死地…三日之内，必生新禾！若不成…”他猛地将手中稻种狠狠砸向泥水，溅起大片污浊，“本王…和这群娇滴滴的美人儿…就留在这落魂坡…给瘴母当点心！”
三日，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落魂坡观稼亭已成禁地，被王府亲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浓重的墨绿色瘴雾在第二日曾疯狂反扑，将临时搭建的防水布棚腐蚀得千疮百孔，值守的几名侍卫口鼻渗血，被紧急拖走，生死不知。王府内库珍藏的百年老参、雪莲如同不要钱般熬成汤汁，一碗碗灌进花魁们嘴里，吊住她们被瘴毒侵蚀的最后一口气。
钦差赵秉严的驿馆书房内，气氛压抑如坟场。他盯着案头那份字字泣血的奏章草稿——“岭南王陈锋，荒嬉无度，以人命为戏，更倾王府存粮以饲瘴母…”，笔尖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大团污迹，如同他此刻晦暗的心绪。三日之约如同悬顶之剑，他既盼着那疯子赌输，用他的死给朝廷一个彻底清算岭南的借口；内心深处却又被那日稻种洪流倾泻而下的疯狂一幕所震撼，一丝荒谬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悄然滋生。
第三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枯骨沼泽边缘，甲三区试验田。李时安，那位须发皆白、形销骨立的老医官，如同扎根在田埂的枯树。他布满泥污和老茧的手，死死按在冰冷粘稠的淤泥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面前那片被墨霜稻种覆盖的泥沼。
黑暗粘稠如墨，瘴雾在黎明寒气中凝结成露，冰冷地滴落。突然，李时安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一点极其微弱的墨绿色荧光，在漆黑腐臭的淤泥深处，倔强地亮起！如同地狱中点燃的第一缕鬼火！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细如发丝的墨绿色光点刺破污浊的泥面，倔强地探出头颅！
那不是幻觉！
在墨霜稻种沉埋之处，一根根细若游丝、却凝练如墨玉般的嫩芽，正顽强地顶开死亡的重压，刺破剧毒的淤泥，向着惨淡的晨曦，伸展出第一片稚嫩却坚不可摧的叶尖！嫩芽顶端，一点微弱的墨绿色荧光流转，如同最精悍的战士，将缠绕上来的残余瘴毒丝丝缕缕吞噬、净化！
“活了…活了！墨霜…成…成了！！！”李时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嚎，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洪水，冲垮了他脸上干涸的泥壳。他猛地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枯瘦的双手疯狂地扒开淤泥，捧起一株刚刚破土的墨色嫩芽，如同捧着比帝京传国玉玺更珍贵的圣物！那微弱的荧光映着他癫狂的脸，如同神迹降临！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死寂的落魂坡。当第一缕真正的金色晨曦刺破墨绿瘴雾，洒在甲三区试验田上时，一片令人窒息的景象撞入所有闻讯赶来的人眼中——
昨日还死气沉沉的黑色淤地之上，已然覆盖了一层细密如绒毯的墨绿色！成千上万株墨霜稻苗破土而出，嫩芽挺立如剑，叶尖荧光流转，贪婪地吮吸着阳光！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着叶片，墨绿色的荧光如同呼吸般明灭，将周遭残余的瘴雾无情地撕碎、吞噬！死亡绝地，焕发出惊心动魄的磅礴生机！这不仅是新禾，这是斩向岭南千年瘴疠的第一柄开天之剑！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却驱不散落魂坡万民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观稼亭外，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陈锋依旧一身松散的王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座椅中，脸色带着宿醉的苍白与倦怠。他指尖懒散地把玩着一株李时安刚刚呈上的墨霜稻苗，墨玉般的幼叶在阳光下流转着神秘的荧光。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沉默的潮水，从落魂坡一直蔓延到府城方向。最前排是甲三区第一批稻苗的种植者——那些曾因开渠而染上瘴毒、奄奄一息，被所有人视为废人的民夫！他们此刻穿着王府新发的粗布短褂，虽然依旧瘦骨嶙峋，但脸上死灰之气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红晕。他们挺直了曾佝偻的脊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中，紧紧攥着同样破土而出的墨霜嫩苗！
“王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骤然炸响！一个枯槁的老农猛地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滚烫的石板上，鲜血混着泥土糊了满脸，“草民张老栓！替李家坳三百口子…谢王爷再造之恩啊——！” 他是落魂坡惨剧的幸存者，亲眼看着李三等人被瘴毒吞噬。此刻，那墨绿色的稻苗在他眼中，就是子孙后代活命的根！
轰——！
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成千上万的百姓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跪伏下去！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汇成沉闷的雷声，在落魂坡上空滚滚回荡！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带着哭腔，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带着焚尽灵魂的虔诚，狠狠撞向高台，撞向那个看似慵懒的年轻藩王！声浪之巨，震得观稼亭的瓦片簌簌落下！
赵秉严独立于沸腾的跪拜人潮之外，如同怒海中的孤礁。他朱紫官袍上还沾着三日前溅上的泥点，此刻在万民跪拜的浪潮中显得如此刺眼而可笑。他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身影，陈锋依旧醉眼惺忪，甚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仿佛脚下山呼海啸的“千岁”声不过是扰人清梦的蝉鸣。
然而，赵秉严的心脏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他看到了陈锋垂落的左手——那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在扶手上敲击着，指尖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卡在万民叩首的节奏上！如同一个无形的帝王，在随意拨弄着臣民的脉搏！
完了。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赵秉严的思维。
岭南的天…彻底变了。
这墨绿色的稻浪翻涌之处，再非大周王土。这是独属于陈锋的…人间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