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驿的血色月光下,陈锋玄衣如墨,冷眼看着信鸽携带着“岭南王重伤垂死”的假讯振翅北飞。他指尖轻叩窗棂,声音穿透驿站的焦烟:
“传令:所有‘重伤’亲卫,担架下垫朱砂袋。赵怀恩,你带‘丙三’武库的东西,走苍梧古道另一条‘近路’——本王要九哥的贺礼,一份不少,全数收下!”
苍梧古道南段,一支白幡招展、哀声不绝的车队在崎岖山路上缓慢前行。十七具覆着白布的“尸身”被郑重安放在特制的牛车上,九名“重伤垂死”的玄甲卫士躺在担架上,面色惨白如纸,呻吟声气若游丝。浓重的血腥味和药石苦涩气息混杂在湿热的空气中,车队前后更有数十名神情悲戚、甲胄残破的护卫蹒跚随行,俨然一支十不存一、侥幸逃生的残兵。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旌旗,将“岭南王亲卫精锐尽丧白云驿”的惨状,明晃晃地展示给所有窥探的眼睛。
“大人,探子回报,前方十里,‘鹰回涧’。”一名扮作伙夫的亲卫压低斗笠,凑近为首一名臂缠染血绷带的将领耳边低语。那将领——正是乔装后的雷豹——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鹰回涧,两壁如刀削斧劈,涧底仅容三骑并行,涧水轰鸣如雷,乃是苍梧古道上有名的绝地伏杀场。
岭南王府,观星阁地底秘议厅。
烛火将巨大的岭南山川沙盘映照得纤毫毕现。陈锋玄衣常服,负手立于沙盘前,指尖正稳稳点在“鹰回涧”的微缩峡谷上。王妃苏清璃侍立一侧,杜如晦、刘文焕、吴振海等核心心腹肃然而立,气氛凝重而亢奋。
“王爷,‘鹞鹰’密报,九皇子已令影枭率‘血屠卫’三百,联合云州‘黑虎寨’悍匪千余,于鹰回涧设伏,欲截杀我‘残部’,彻底断绝王爷北归亲卫!”赵怀恩的身影如鬼魅般自阴影中浮现,声音低沉急促。
“血屠卫?陈睿连这支见不得光的爪牙都放出来了?”杜如晦捻须的手一顿,眼中寒光闪烁,“看来白云驿一把火,是真烧疼了他。”
陈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却依旧锁定沙盘:“残部诱敌,只是开胃菜。本王要的,是这‘血屠卫’和‘黑虎寨’,一个不留,成为钉死陈睿勾结匪类、戕害藩王的铁证!”他指尖猛地划过沙盘上鹰回涧两侧险峰,“‘丙三’武库的东西,运抵何处?”
“禀王爷!”吴振海踏前一步,黝黑的脸上满是兴奋与狠厉,“‘惊雷弩’二十架,猛火油三百桶,‘破甲锥’五千支,已由‘黑石营’丙字队押运,借废弃矿道秘抵鹰回涧东西两侧峰顶预设阵地!周铁胆那疯子亲自带队,保证让那群杂碎尝尝咱们岭南‘土产’的滋味!”
“不够。”陈锋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周铁胆:峰顶阵地,再布‘铁蒺藜网’三重,以藤蔓枯草伪装。涧口两端,埋‘地火雷’五十处,引线接入涧水,水涨则爆。本王要这鹰回涧…成为一口熔炉,炼尽魑魅魍魉!”
“是!”吴振海凛然应命。
“王爷,血屠卫乃陈睿死士,悍不畏死,若见势不妙四散突围,恐有漏网之鱼…”刘文焕谨慎提醒。
陈锋目光转向沙盘上鹰回涧唯一狭窄的出口,指尖轻轻一叩:“所以,需要一把锁。一把…让他们插翅难逃的锁。”他看向赵怀恩,“怀恩,你亲率陌刀营丙队,卸重甲,着藤甲,携强弓劲弩,伏于涧口三里外‘落凤坡’。待涧内火起三刻,封死出口。凡有活物踏出涧口半步——”
“陌刀所指,皆为齑粉!”赵怀恩单膝跪地,眼中杀意如实质。
鹰回涧,午时三刻。
烈日当空,山涧内水汽蒸腾,轰鸣的水声掩盖了一切细微响动。当岭南残兵的车队如同待宰的羔羊,缓缓驶入涧中最狭窄的“一线天”时,凄厉的骨哨声陡然撕裂了涧水的咆哮!
“杀——!一个不留!” 影枭阴鸷的咆哮自东侧崖顶响起!
“嗷呜——!抢银子抢女人啊!” 西侧崖壁爆发出黑虎寨匪徒野兽般的嚎叫!
霎时间,箭如飞蝗!滚木礌石如同山崩般倾泻而下!目标直指涧底那支毫无防备的“残兵”车队!
然而,预想中的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并未出现!
几乎在袭击发动的同一刹那,涧底那数十名“悲戚蹒跚”的护卫猛地掀开罩在外面的残破衣甲,露出内里精悍的玄色劲装!他们动作迅如鬼魅,巨盾瞬间合拢成密不透风的钢铁穹顶,将车队核心牢牢护住!滚木礌石砸在盾面发出沉闷巨响,火星四溅,却无法撼动分毫!
“不好!是圈套!撤!” 影枭反应极快,厉声嘶吼!
迟了!
“轰!轰!轰!轰——!”
比滚木礌石恐怖十倍的爆炸声,从东西两侧崖顶预设阵地猛然炸响!那不是落石,而是二十架“惊雷弩”同时发射的、拖着赤红尾焰的爆裂火球!火球如同陨石天降,精准地覆盖了崖顶血屠卫和黑虎寨匪徒最密集的藏身处!
“嘭!嘭!嘭!” 火球凌空炸裂!粘稠如胶的猛火油如同来自地狱的泼墨,迎风怒燃,沾之即焚,遇物不灭!刹那间,两侧崖顶化作一片翻腾的火海!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压过了涧水轰鸣!无数火人如同下饺子般从崖顶翻滚坠落,砸进涧底水流,却依旧带着熊熊烈焰挣扎哀嚎!
“放箭!快放箭压制!” 影枭目眦欲裂,挥舞长刀劈开一团溅射而来的火油,嘶声命令残余弓手。
回应他的,是涧底骤然响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机括绷弦声!
“咻咻咻咻——!” 数千支特制的三棱“破甲锥”,如同毒蜂出巢,自涧底钢铁穹顶的缝隙中暴射而出!这些弩箭专破轻甲,劲力奇大,瞬间将崖壁上残余的弓手射成了刺猬!
“雷!地火雷!快跑啊!” 有眼尖的匪徒绝望地指向涧底水面。只见数十条被涧水浸泡而发黑的引线正嗤嗤冒着青烟,迅速燃向埋设在涧口乱石堆下的陶罐!
“轰隆隆——!!!”
天崩地裂般的爆炸连环炸响!浑浊的涧水混合着碎石、残肢、烈焰冲天而起!狂暴的冲击波横扫狭窄的涧道!刚刚组织起冲锋阵型的匪徒和血屠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成片倒下,筋断骨折!整个鹰回涧仿佛一口被点燃的火药桶,彻底化为吞噬生命的烈焰地狱!
“突围!从涧口冲出去!” 影枭浑身浴血,半边脸被烧得焦黑,仅剩的数十名血屠卫精锐护着他,如同绝望的困兽,顶着漫天火雨和不时坠落的燃烧尸体,疯狂扑向唯一的生路——涧口!
落凤坡,三里外。
赵怀恩按刀伫立坡顶,身后三百陌刀营丙队将士,卸去了标志性的重甲,身着轻便坚韧的岭南藤甲,背负强弓劲弩,腰间斜挎狭长陌刀。所有人都如同融入山林的岩石,无声无息。唯有那一道道冰冷的目光,穿透林木的间隙,死死锁定着鹰回涧口方向。
涧内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空映成暗红,即便相隔三里,那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建筑崩塌声、濒死哀嚎声依旧隐隐传来,如同地狱的挽歌。
“赵统领,火起已三刻。”一名队正低声提醒,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
赵怀恩缓缓抬起右手。三百将士同时挽弓搭箭,弩机上弦,动作整齐划一,弓弦紧绷的吱呀声汇聚成一片低沉的死亡颤音。腰间陌刀虽未出鞘,但那冰冷的杀气已弥漫开来,令坡顶的飞鸟噤声,蛇虫匿迹。
涧口方向,烟尘与火光翻滚中,终于冲出了一群狼狈不堪的身影。影枭残破的黑袍被烧得只剩半幅,露出内里暗红的血屠软甲,焦黑的脸上双目赤红如血,仅存的数十名血屠卫也是个个带伤,如同被烧掉了尾巴的疯狗,朝着落凤坡方向亡命狂奔——这是他们认知中,岭南“残兵”撤退的必经之路,也是预设中接应他们“功成身退”的路线!
“两百步…一百五十步…”队正的声音如同死神的计数。
影枭看到了坡顶那一片沉默的玄色身影。起初是狂喜——是接应!但下一秒,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那些人影太安静了!太整齐了!那弓弩上流淌的寒光,那无声弥漫的杀气…绝不是溃兵!
“不——!” 影枭发出绝望的嘶吼,想变向已来不及!
“放!” 赵怀恩右手狠狠挥落!
“嗡——!!!”
三百张强弓劲弩同时咆哮!一片黑压压的箭矢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如同死亡的暴雨,瞬间覆盖了影枭和他身后残存的数十血屠卫!
“噗噗噗噗——!” 密集的肉体洞穿声令人牙酸!冲在最前的血屠卫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墙壁,瞬间被射成了筛子!影枭狂吼着挥舞长刀格挡,刀光舞成一团,叮当脆响不绝于耳,竟被他磕飞了大部分箭矢!但箭雨太过密集,仍有数支弩箭狠狠钉入他的肩胛和大腿!
“陌刀营!锋矢!杀!” 赵怀恩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
“杀——!!!”
三百道藤甲身影如同出闸的猛虎,自坡顶轰然扑下!没有重甲步兵惯常的沉重步伐,只有山林猎豹般的迅疾与致命!他们并未直接拔刀冲锋,而是三人一组,在冲锋中再次举起了臂张劲弩!
“咻咻咻!” 第二波弩箭在极近距离攒射!侥幸躲过第一轮箭雨的血屠卫再次倒下大片!
“锵啷啷——!” 狭长的陌刀终于出鞘!刀光如雪,却不再是战场上大开大阖的劈斩,而是化作了毒蛇吐信般的刺击与精准狠辣的抹喉!藤甲赋予了他们在山林间鬼魅般的机动性,陌刀则成了收割生命的死神镰刀!残存的血屠卫空有一身悍勇和狠辣刺杀之术,却在这片并不宽阔的坡地上,被这些如同杀戮机器般的陌刀手分割、包围、精准点杀!
影枭左冲右突,长刀染血,状若疯魔,接连劈翻三名陌刀手。但他每一次冲杀,都仿佛陷入更深、更粘稠的死亡泥潭。藤甲兵的配合精妙绝伦,一人正面诱敌,两人侧翼突刺,刀光所指,尽是关节要害!影枭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浸透黑袍。
“陈锋——!!” 影枭发出不甘的厉啸,猛地将手中一枚染血的青铜令牌射向赵怀恩!那是陈睿赐予他调动血屠卫的信物!
赵怀恩刀光一闪,令牌被精准地劈成两半,跌落尘埃。
“王爷的名讳,也是你这阴沟里的老鼠能叫的?” 赵怀恩的声音冰冷如九幽寒风。他踏前一步,手中陌刀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寒芒,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快到极致的死亡轨迹——“断岳!”
“嗤啦!” 影枭格挡的长刀连同他半边肩膀,被这一刀齐刷刷斩断!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影枭剩下的独眼死死瞪着赵怀恩,充满怨毒与难以置信,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赵怀恩陌刀刀尖上滴落的血珠,以及坡地上再无一个站立身影的血屠卫残骸。
赵怀恩收刀入鞘,看也不看满地狼藉,俯身拾起那裂成两半的青铜令牌,声音如同寒铁相击:
“割下影枭首级,连同此令,快马密送铸剑山庄。告诉庄主,这是岭南王替他清理门户的‘第二份礼’——下一份,就该是云州三府盐铁账册的原本了。”
他抬头望向北方,鹰回涧的冲天火光正渐渐黯淡,但那焚尽魑魅的惊雷,此刻已化作无形的巨浪,轰然拍向千里之外摇摇欲坠的监国府。
岭南这把淬火的利刃,已然出鞘,再难归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