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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地肥得流油,苞米杆子蹿得比人还高一丈,风吹过,哗啦啦响成一片。张家那几十亩地,佃户们伺候得精心,长势喜人。

鲜儿站在地头,看着这片充满生机的景象,心里却盘算着更远的事。她知道,光靠地里这些收成和那个不温不火的杂货铺,张家最多也就是个温饱。她要的,不止于此。她需要更多的钱,更多的依仗,才能在未来那场无法避免的劫难里,有能力伸出手,哪怕只是稍稍改变一下传武命运的轨迹。

她开始更频繁地“路过”杂货铺,听着南来北往的客商闲聊。她不再只是被动地听,偶尔也会壮着胆子,用她那带着山东口音的、软糯却清晰的调子,问上一两句关内的行情,南边稀罕什么,北边缺什么。

公公张金贵起初还觉得她一个妇道人家瞎打听,可见她上次卖人参确实给家里添了进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听到有用的,还会在心里掂量掂量。

这天,铺子里来了个收皮货的老客,抱怨今年好的皮子难收,都被几个大庄口提前定走了,剩下些零碎小件,带着血污毛刺,不好出手。

鲜儿正拿着鸡毛掸子拂拭货架上的灰尘,闻言动作慢了下来。她想起上辈子在二龙山,震三江手下有个老弟兄,最会硝制皮子,哪怕是品相一般的皮料,经他手一遍,也能变得柔软光亮,卖上好价钱。那老弟兄嗜酒,有次醉酒后曾絮叨过几句硝皮的窍门,用什么土碱、粟米浆泡洗,又用什么草灰揉搓……她当时只当闲话听,如今细细回想,竟还记得几分。

等那老客唉声叹气地走了,鲜儿犹豫了一下,走到正在扒拉算盘珠子的张金贵身边。

“爹,”她声音不大,“俺听着,那收皮子的客商像是为皮子品相发愁?”

张金贵头也没抬:“嗯,可不是嘛。好皮子紧俏,次的卖不上价,都这样。”

“那……要是咱们能收些次点的皮子,自己拾掇拾掇,让它看着光鲜点,是不是能赚个差价?”鲜儿试探着问。

张金贵这才抬起眼皮看她:“拾掇?咋拾掇?那硝皮的手艺是祖传的,轻易不教人。”

“俺……俺以前在老家,听一个逃荒过来的老皮匠念叨过几句土法子,”鲜儿半真半假地说,“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要不,咱先少收点试试?就算不成,也亏不了多少。”

张金贵沉吟着。他骨子里有生意人的精明和冒险劲儿,不然当年也不会独自闯关东置下这份家业。他看着鲜儿沉静的脸,想起那意外卖出去的人参,心里活络了几分。

“行,就依你。先少弄点,试试水。”

得了张金贵的首肯,鲜儿便开始着手。她让长工去相熟的猎户家,收了些品相不佳、带着血痂污迹的兔皮、狗獾皮。又按照模糊的记忆,摸索着调配土碱水,用温热的粟米浆浸泡,再用细密的草灰一点点揉搓……过程繁琐,常常弄得满手都是污渍,她也毫不在意。

粮儿成了她的小尾巴,蹲在院子里,看着鲜儿忙活,时不时用小手捏着鼻子:“鲜儿姐,臭……”

鲜儿忙得额头沁出汗珠,闻言笑道:“是有点臭,等弄好了,给粮儿换个新皮帽子,就不臭了,暖和。”

粮儿一听有新帽子,立刻忘了臭,咧开嘴笑,还试图帮忙搬动泡着皮子的大木盆,差点把自己栽进去。

失败了两次,皮子要么没处理好,僵硬掉毛,要么差点被强碱烧坏。张金贵看着糟蹋了的皮料,有些肉疼,但见鲜儿不言不语,只埋头继续尝试,到底没说什么难听话。

第三次,鲜儿调整了配比和时间。当她将那张处理好的兔皮从清水里捞出来,用力拧干,再展开时,旁边看着的长工都“咦”了一声。

那张原本灰扑扑、带着污血的兔皮,此刻毛色显出了本来的灰白,变得蓬松柔软了许多,虽然比不上老师傅硝制的上等货色,但看着干净顺眼,摸着也软和。

“成了!鲜儿姐,成了!”粮儿虽然不懂,但看大人们的神色,也跟着拍手欢呼起来。

张金贵拿起那张皮子,反复摸了摸,又对着光看了看,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嘿!还真让你鼓捣出来了!行,鲜儿,有你的!”

这一次小小的成功,让鲜儿在张家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张金贵开始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商量事的“自己人”,而不只是一个买来伺候傻儿子的童养媳。家里一些不大的开销,李氏甚至会主动问问鲜儿的意见。

鲜儿并没有因此得意,她依旧沉默寡言,勤快地做着家里的活计,细心照顾着粮儿。只是在无人注意的夜晚,她会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用一根炭条在废弃的账本背面,记下一些零碎的信息——哪个月份哪种山货可能涨价,哪个方向来的商队可能需要什么货物,甚至凭借前世模糊的记忆,记下未来一两年内可能影响收成或行情的天时变化。

她知道朱家已经在元宝镇安顿下来,赁了房子,等着朱开山从金矿回来。她尽量避免去镇子西头,那里是朱家落脚的方向。偶尔不得已路过,她会加快脚步,低着头,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既怕碰到,又隐隐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个身影的牵挂。

有一次,她带着粮儿去镇上的集市买针线,远远地看到传武和传杰兄弟俩,正跟着文他娘在一个摊子前挑拣农具。传武似乎又长高了些,肩膀宽了,晒得黝黑,正挥舞着手臂跟摊主比划着什么,那股子少年人的冲劲儿和生命力,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

鲜儿立刻拉着粮儿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鲜儿姐,咱不买线啦?”粮儿仰着头问。

“去……去另一家看看。”鲜儿的声音有些发紧。

粮儿似懂非懂,但乖乖跟着她走。走了几步,他忽然小声说:“鲜儿姐,你不喜欢看见那两个人吗?”

鲜儿心头一跳,低头看他:“哪两个人?”

“就是……就是上次在河边,还有刚才那两个高高的人,”粮儿努力组织着语言,“每次看见他们,鲜儿姐就不高兴,手也凉。”

孩子的直觉如此敏锐。鲜儿蹲下身,整理着粮儿的衣领,掩饰着内心的波澜,柔声道:“没有不喜欢。只是……只是不认得的人,少看为好。粮儿记住,以后见了面生的人,尤其是看着很……很精神的小伙子,咱们就绕开点走,知道吗?”

粮儿用力点头:“嗯!粮儿记住了!不让生人惹鲜儿姐不高兴!”

看着他全然信任和维护的眼神,鲜儿心中那点因见到传武而泛起的酸涩和悸动,渐渐被一种更为沉重的责任感和一丝暖意取代。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为了活下去,为了身边这个叫她“姐”、真心疼她的孩子,也为了积蓄那一点点可能改变未来的力量,她必须牢牢地扎根在这片黑土地上,不能再被前世的尘缘牵扯。

秋风吹起的时候,张家杂货铺的角落里,悄悄多了一小摞经过简单硝制、看起来干净整齐的皮子,价格比生皮高些,又比好皮子便宜,倒也吸引了一些图实惠的客人。张金贵数着多出来的铜板,对鲜儿越发满意。

鲜儿知道,这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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