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城里却没什么喜庆气。
北征大军还未还朝,朝廷上下都绷着一根弦。
朱高炽肉眼可见地又瘦了一圈,原本圆润的脸颊有些凹陷,太子官袍穿在身上都显出了空荡。他案头的奏章非但没少,反而因年尾诸事繁杂,堆得更高了。那碗每日雷打不动送去的参茶,常常放到凉透也未见动一口。
张嫣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劝他休息的话早已说尽,回应她的总是那句“政务耽搁不得”。她只能变着法儿在膳食上更花心思,熬些易克化的粥羹,或是炖些温补的汤水,盼着他多少能用些。
这日午后,朱瞻基练完五禽戏,满头大汗地跑进来。
“母妃,父王还在书房吗?”他小脸通红,气息有些不稳。
“嗯,”张嫣拿帕子替他擦汗,“怎么了?”
“我……我刚才听小太监们嚼舌根,”朱瞻基喘了口气,压低声音,“他们说,皇爷爷快回来了,还说……还说汉王叔公在宫里到处说父王监国不力,户部都快揭不开锅了……”
张嫣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休要听那些闲言碎语。你父王日夜操劳,人所共见。去,洗把脸,换身干爽衣裳,莫着了凉。”
打发走儿子,张嫣独自坐在殿内,指尖有些发凉。弹幕前几日就预警过朱棣即将回京,也提过汉王会借机发难。没想到,风声来得这样快,连宫里的小太监都开始议论了。
眼前光幕适时闪动:
【风暴预警!朱棣回来就要发飙了!】
【胖胖小心!你弟弟要给你上眼药了!】
【张太后稳住,关键时刻你得支棱起来!】
【记住,胖胖这次监国其实有功无过,就是不会给自己表功!】
有功无过……不会表功……
张嫣咀嚼着这几个字,心念急转。是了,丈夫性子仁厚,只知埋头做事,从不懂也不屑于为自己辩解宣扬。而汉王朱高煦,最擅长的就是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
她必须做点什么。
“入画,”她唤来心腹,“去,请杨士奇杨大人的夫人明日过府一叙,就说本宫新得了几盆不错的兰花,请她来赏玩。”
杨士奇是内阁重臣,亦是太子老师,其夫人偶尔入宫请安,与张嫣说得上几句话。有些风,不能由东宫自己放出去,需得借这些清流重臣之口。
次日,杨夫人如约而至。张嫣并未多言朝政,只领着她在暖阁里赏花喝茶,闲话家常。期间,朱瞻基下课回来,规规矩矩地向杨夫人行了礼。
张嫣拉着儿子的手,似是无意地对杨夫人叹道:“这孩子近日跟着他父王,也看了些文书,昨日竟问我,为何漕粮改道能省下这许多耗费?我哪里懂得这些,只告诉他,你父王与夏尚书他们,为了省下这几万两银子,不知熬了多少夜,掉了多少头发。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不外如是。”
杨夫人是聪明人,闻言立刻接口:“太子殿下仁厚勤勉,事事以江山社稷为重,臣妇在家中也常听外子提起,敬佩不已。”
张嫣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有些话,点到即止。
送走杨夫人,张嫣又想起另一桩事。弹幕曾说,朱棣不喜太子,亦有太子身边近侍不得力,未能时时维护进言的因素。
她将东宫首领太监唤来,细细询问近日朱高炽身边都有哪些人随侍,可有在皇上近前说得上话的。那太监一一回了。张嫣沉吟片刻,挑了几个平日里还算机敏忠心的,吩咐下去:“近日宫中若有关乎太子爷监国的议论,无论好坏,尔等需得据实回禀。若有那等不实之言,尔等身在近前,当知如何应对。”
她不能直接教他们怎么说,但必须让他们知道,东宫需要他们开口,需要有人将太子每日的辛劳、处理的得当之事,适时地、不着痕迹地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安排完这些,张嫣只觉得心力交瘁。这后宫前朝的暗流涌动,比养生调理更耗费心神。
她走到殿外,寒风凛冽。朱瞻基正在院中蹲马步,小脸冻得通红,却依旧咬牙坚持着。她走过去,替他紧了紧衣领。
“蛐蛐儿,冷吗?”
“不冷!”朱瞻基声音响亮,“母妃,师傅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父王那么辛苦,孩儿也要用功!”
张嫣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心头百感交集。她伸手,将儿子冰凉的小手拢在掌心,试图捂热。
“好孩子。”她轻声道。
远处,传来隐隐的钟鼓声。是宫门落钥的时辰了。
该来的,总会来。她能做的,都已做了。
女官退下后,殿内恢复了寂静,只余铜漏滴答。张氏立在窗前,目光落在庭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石榴上,火红的花朵簇拥着,象征着多子多福,可她此刻心中盘算的,却是如何在这吃人的宫廷里,护住她最重要的“果实”。
汉王朱高煦……张氏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勇武,悍烈,深得陛下军中旧部的拥戴,更因其战功,颇受陛下纵容。以往,他最大的倚仗,除了军功,便是太子体弱,不堪储位之重。如今,这倚仗之一,似乎正在松动。
【婆婆,汉王肯定要搞事!他看胖老公身体好了肯定急眼了!】
【永春侯王宁不是好东西!他老婆是徐皇后妹妹,跟汉王府勾勾搭搭!】
【要小心他们散布谣言!比如胖老公之前的病是装的,或者现在锻炼身体是别有用心!】
【对对对,还可能污蔑婆婆你用巫蛊之术给太子调养!这帽子扣下来可就大了!】
眼前的字迹翻滚,将最阴险的可能性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张氏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弹幕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宫廷倾轧,无所不用其极,巫蛊更是帝王大忌。
她必须抢先一步。
几日后的清晨,朱高炽刚打完一套太极,额上微汗,面色红润。张氏拿着温热的帕子亲自为他擦拭,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殿下近日气色大好,臣妾心中着实欢喜。只是……”
朱高炽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只是什么?爱妃但说无妨。”
张氏眉眼间拢上一抹轻愁:“只是树大招风。殿下身体好转,本是东宫之福,大明之幸。就怕……有些小人,见不得东宫安稳,借此生出些事端,编排些莫须有的罪名,污了殿下清誉,甚至牵累父皇圣听。”
朱高炽闻言,眉头也蹙了起来。他并非蠢人,只是性情仁厚,不愿以恶意揣度兄弟。此刻经张氏一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汉王近日在朝中,确实有些不安分的迹象。
“爱妃所言极是。”朱高炽沉吟道,“只是,这锻炼身体,饮食调理,皆是堂堂正正之事,他们又能如何编排?”
张氏微微一笑,声音压得更低:“譬如,说殿下昔日体弱乃是伪装,欺瞒君父?又或者,说臣妾为殿下调理,所用之法并非正道,涉及……巫蛊厌胜之术?”
朱高炽脸色骤变:“他们敢!”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殿下。”张氏轻轻回握他的手,“臣妾以为,与其等流言滋生,不如我们主动示之于众,化暗为明。”
“如何化暗为明?”
“请太医。”张氏目光清亮,“请太医院院判,乃至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定期为殿下请平安脉,将殿下身体日渐康健之状,明明白白记录在案。同时,殿下平日练习的太极,饮用的药膳汤水,皆可让太医们查验,证明不过是寻常导引之术与温补之物,并无任何诡谲之处。如此一来,既安了父皇之心,也堵了悠悠众口。”
朱高炽眼睛一亮:“此计大善!”他看着妻子,眼中满是赞赏与依赖,“还是爱妃思虑周全。”
很快,太医院院判便奉太子令,定期至东宫请脉。每一次诊脉结果,都清晰地记录在案:太子脉象日渐平和有力,痰湿之症减轻,脾胃运化功能好转……皆是向好之证。朱高炽甚至还偶尔在太医面前,慢悠悠地打上两式太极,询问此举于养生是否有益。太医们自然顺着太子的意思,引经据典,盛赞此术调和气血、强健筋骨的妙处。
消息灵通的朝臣们很快得知,太子殿下不仅身体好转,而且行事坦荡,连调理过程都毫不避讳太医查验。一时间,那些关于“伪装”、“巫蛊”的潜在流言,尚未兴起,便已失去了滋生的土壤。
【高!实在是高!婆婆这手主动曝光玩得漂亮!】
【直接把对手的牌给拆了!看汉王还怎么泼脏水!】
【胖老公配合得也好,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就是要这样,把健康摆在明面上,看谁还敢拿身体说事!】
张氏看着眼前欢腾的弹幕,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只有一片冷然的清明。这只是防御,远远不够。
果然,汉王朱高煦并未因这次小小的受挫而罢手。几日后的宫宴上,酒过三巡,朱高煦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太子席前,声若洪钟:
“大哥!听闻你近日习练那什么……太极?身子骨硬朗了不少啊!真是可喜可贺!”他话语带笑,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只是弟弟好奇,大哥昔日缠绵病榻,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怎的太子妃嫂嫂一番调理,就好得如此之快?莫非……嫂嫂竟得了什么仙方妙法不成?”
他声音不小,顿时引来了周遭不少目光,连御座上的朱棣,也停下了与旁人的交谈,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
殿内瞬间安静了许多。
朱高炽脸色微沉,正要开口,坐于他身侧的张氏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她抬起头,迎着朱高煦探究甚至带着几分挑衅的目光,唇角漾开一抹温婉得体的笑意,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二叔说笑了。哪有什么仙方妙法。”她语气平和,不卑不亢,“殿下昔日体弱,乃是因国事操劳,积郁成疾,加之脾胃不和,太医院诸位大人医术高明,早已诊断明白。妾身不过是遵循太医嘱咐,在饮食上稍加留意,多为殿下准备些健脾祛湿、温中益气的膳食,又想着活动筋骨有助于气血运行,便请殿下每日清晨略作舒展。这太极,亦是古之导引术的一种,动作舒缓,最是适合殿下休养。”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御座上的朱棣,语气愈发恭敬:“父皇明鉴,殿下身为储君,身系国本,其安康乃国之大事,妾身岂敢有丝毫怠慢,又岂敢行任何险诡之事?一切调理,皆在太医院诸位大人掌控之中,脉案记录俱在,不敢有半分隐瞒。”
她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既解释了太子身体好转的原因(积劳成疾+调理得当),又点明了调理方法的正当性(遵循太医+古之导引术),最后更是抬出了“国本”和皇帝的“明鉴”,将整个事情拔高到了国家层面,彻底堵死了朱高煦任何借题发挥的可能。
朱高煦被她这番软中带硬的话噎住,脸色变了几变,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御座上的朱棣淡淡开口:
“太子妃有心了。”皇帝的目光在张氏平静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脸色不太好看的朱高煦,最终落在气色确实好了很多的太子身上,“太子能体会储君之责,善加保养,朕心甚慰。至于调理之法,既合乎医理,于身体有益,便继续下去便是。”
皇帝金口一开,此事便算是定了性。朱高煦只得悻悻地举起酒杯,干笑两声:“是臣弟失言了,大哥、嫂嫂莫怪。”仰头将酒饮尽,掩去了眼底的不甘与阴沉。
【赢了!婆婆完胜!当着皇帝面怼回去了!】
【哈哈哈看汉王那吃瘪的样子!爽!】
【婆婆反应太快了,句句在理,让人抓不到把柄!】
【皇帝老爷子看来是满意的,胖老公身体好对他也是好事。】
宴席重新热闹起来,仿佛方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张氏垂下眼眸,执起玉箸,为朱高炽布了一筷子清淡的菜蔬。
朱高炽侧头看着她,灯光下,妻子侧颜温静,眉眼柔和,仿佛刚才那个言辞犀利、滴水不漏的太子妃只是他的错觉。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是庆幸,是感激,更是深深的依赖。
“爱妃……”他低唤一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张氏抬眸,对他浅浅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经此一役,张氏在东宫的地位愈发稳固,连带着她对太子、太孙起居饮食的“干预”,也变得更加名正言顺,无人敢置喙。
然而,张氏深知,汉王绝不会就此罢休。朝堂上的风波暂时平息,但来自后宫的另一股暗流,或许正在涌动。她那位精明的公公,永乐皇帝朱棣,对太子身体的“好转”,真的全然放心,没有丝毫疑虑吗?
她需要更多的“保险”。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正在殿外空地上,迎着朝阳,一丝不苟练习着新学拳架的朱瞻基。少年身形挺拔,动作间已初具风骨。
或许,是时候让这位大明朝的“好圣孙”,更加耀眼地,走到台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