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杰站在街角,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混着嘴角破裂处的血水,淌向下颌。腹部的钝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刚才在旧公寓里发生的一切。
父亲那句“分清里外”,大哥毛放暴戾的眼神,还有摔碎的手机屏幕上,那个固执亮着的绿色嫩芽符号……所有画面在脑海里翻腾、冲撞,最后凝结成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绝望。
他摊开手掌,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静静躺在掌心,雨水不断冲刷着裂痕,那条简短的信息在蛛网般的裂纹后依然清晰:「晚上八点,老地方,有事。」
老地方。那个小公园,那张石凳。
他抬头,望向雨幕深处,目光没有焦点。去哪里?回那个充斥着虚伪和控制的“家”?还是去那个灯红酒绿、实则藏污纳垢的酒吧?似乎都没有意义。
“为自己挣一条后路……”
安心的声音,隔着哗啦啦的雨声,又一次清晰地响在耳边,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后路?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个破碎的符号。它像个讽刺,又像个诱惑。毛家已经明确将他排除在“里”之外,视为需要严加管束的潜在威胁。而那个代表着“外”的女警察,却一次次给他抛出模糊的、危险的橄榄枝。
雨水冰冷,却让他混乱滚烫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
他想起仓库里那些白色的晶体,想起毛放阴狠的警告,想起父亲看似温和实则冷酷的安排。继续留在那条船上,最终的结果是什么?要么一起沉没,要么在某个时刻,被当成弃子毫不犹豫地推出去挡枪。毛放今天能因为一句顶撞就对他拳脚相向,他日若真有更大的利益或风险,又会如何?
家人?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或许在毛家,这两个字早就变了味道。
腹部的疼痛再次尖锐地提醒他现实的残酷。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所谓的“家”,早已不是避风港,而是即将把他吞噬的漩涡。
那么,那条“后路”呢?那条安心指给他的,布满荆棘、可能需要背叛至亲、甚至可能最终也走不通的险路?
他握紧了掌心的手机,碎裂的屏幕边缘深深硌进皮肉,带来一种自虐般的清醒痛感。
至少,那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不是被安排,不是被胁迫,是他毛杰,在走投无路之际,为自己做出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选择。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厚重绝望的雨幕。
他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城市废气的味道,却让他感觉肺叶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踏着积水,朝着与“家”和“酒吧”相反的方向走去。步伐起初还有些踉跄,因为腹部的疼痛和内心的挣扎,但每一步落下,都变得越来越坚定。
雨越下越大,街道上空无一人。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在暴雨中踽踽独行,走向那个未知的、危险的约定。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是另一个陷阱?是更深的利用?还是……真的是一线生机?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他要去见那个,或许是他此刻在这世上,唯一能抓住的,哪怕只是一根带刺的浮木。
他走到那个小公园附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街对面一个关了门的报刊亭屋檐下停住,隔着雨幕望向里面。
昏黄的路灯在雨水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那张石凳空着。
他看了一眼碎裂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离八点还差一刻。
他靠在冰冷的卷帘门上,雨水顺着湿透的头发和衣领不断往下流。身体很冷,腹部很痛,心很乱。
但某种东西,某种被压抑了太久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等着那个穿着警服或便装,总能轻易搅动他心绪的女人。
等着他的……选择所带来的,无法预知的后果。
毛杰靠在冰冷的卷帘门上,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寒意像细针,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腹部的疼痛在寒冷中变得有些麻木,但意识却异常清醒。
他死死盯着街对面那个被雨幕模糊的小公园入口,盯着那张空荡荡的石凳。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混合着雨声、心跳声,还有内心深处那个不断拷问自己的声音——你来这里,到底在期待什么?
八点整。
雨幕中,一个撑着黑色雨伞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公园入口。伞面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下半身利落的深色裤装和一双沾了泥水的运动鞋。步伐稳健,不疾不徐,径直走向那张石凳。
是安心。
毛杰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身影在石凳前停下,收伞,坐下。她没有四下张望,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仰头,任由冰凉的雨丝飘落在脸上,侧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勾勒出清晰而孤独的线条。
她真的来了。
在这个鬼天气,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他们只见过两次的“老地方”。
毛杰喉咙发干,他舔了舔破裂的嘴角,尝到雨水和血混合的咸涩。他低头,看了一眼掌心里那部屏幕碎裂、却依旧顽强显示着信息的手机。那个绿色的嫩芽符号,在雨水的浸润下,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带着某种嘲讽又坚韧的生命力。
去吧。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
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雨水冰冷的腥气,直灌入肺腑。然后,他迈开了脚步,踏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他没有打伞,就那样一步一步,穿过空荡的街道,走向公园,走向那个坐在石凳上的女人。雨水瞬间将他浇得更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视线有些模糊。
安心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是他,她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从他湿透的、沾着泥点的衣裤,到他苍白憔悴、带着伤痕的脸,最后,定格在他紧握着的、屏幕碎裂的手机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来,预料到他会是这副模样。
毛杰在她面前站定,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在她那双仿佛能容纳一切的眼睛注视下,竟然都哽在了喉头。
他只是抬起手,将那个碎裂的手机,屏幕朝上,递到她面前的石桌上。屏幕上,那条「晚上八点,老地方,有事。」的信息,在雨水的浸润和蛛网般的裂痕中,显得格外刺目。
安心垂下眼帘,看了一眼手机,又抬起眼看他。她的睫毛很长,被细小的雨珠沾湿,像蒙了一层雾。
“他们打的?”她问,声音不高,被雨声掩盖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传到了毛杰耳中。问的是他脸上的伤。
毛杰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却失败了。他别开脸,看向旁边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芭蕉叶,声音沙哑:“……不然呢?”
安心沉默了片刻。雨声填充了两人之间的空隙。
“找我什么事?”她重新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什么事?毛杰在心里冷笑。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不是你一次次用那种似是而非的话,把我推到这步田地的吗?
但他没有吼出来。极度的疲惫和一种破罐破摔的冷静,压倒了他惯常的暴躁。他转回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安心,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流下,像是眼泪,但他眼底没有任何湿意,只有一片被雨水冲刷后的、冰冷的荒芜。
“安警官,”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你赢了。”
安心微微挑眉,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看清楚了。”毛杰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看得清清楚楚。毛家是个什么地方,我爸,我哥,是什么人……还有我,是个什么位置。”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勇气,说出下面的话。
“那条后路……”他盯着安心的眼睛,不错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怎么走?”
终于问出来了。
这句话像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站在那里,任由雨水冲刷,等待着她的回答,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安心静静地与他对视着。雨幕在她身后构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她的脸庞在路灯和雨水的光晕中,显得有些不真实。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毛杰,你想清楚了吗?”
“走上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箭了。”
“你可能会失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你视为‘家’的地方,包括……你某些所谓的‘亲人’。”
“甚至,你可能依旧无法完全摆脱过去的阴影,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换取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所有的侥幸和犹豫。
“即使这样,你也还是要选这条路吗?”
毛杰听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他心上。失去?代价?不确定的未来?这些他何尝没有想过?正是因为想过了,被逼到绝境了,他才站在这里。
他想起毛放揪着他衣领时那双暴戾的眼睛,想起父亲那句冰冷的“分清里外”,想起仓库里那些白色的晶体,想起母亲担忧却无能为力的眼神……
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所谓的“家”,早已名存实亡。
他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眼神里最后一丝彷徨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
“我还有得选吗?”他反问,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狠劲,像是在问安心,更像是在问自己。“留在那里,等着要么一起完蛋,要么被他们当成垃圾一样扔掉?”
他向前逼近一步,双手撑在冰冷的石桌上,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飘泼的雨幕,死死盯住安心的眼睛:
“安警官,别再说那些废话了。”
“告诉我,该怎么走?”
“或者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终于撕掉了所有伪装,将那个最核心、最赤裸的问题,摆在了两人之间。
需要他做什么?做内应?提供情报?还是……更直接的,背叛?
他等着她的答案。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腹部的伤痛,也牵扯着他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与……一丝扭曲的期待。
安心看着他,看着这个被雨水浇透、伤痕累累、眼神却像困兽般凶狠决绝的男人。她看到了他眼底的挣扎,也看到了那挣扎之后,破土而出的、不惜一切也要挣脱的意志。
雨,还在下。
哗啦啦的声音,像是为这场无声的交易,奏响的背景音。
良久,安心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撑开了放在一旁的黑色雨伞,走到了他的身边。
伞面倾斜,堪堪遮住了他头顶瓢泼的雨水。
“先离开这里。”她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需要处理一下伤口,换身干衣服。”
她看了一眼他苍白的脸和紧捂着的腹部。
“然后,我们慢慢谈。”
说完,她率先迈开步子,撑着伞,走向公园出口。步伐稳定,没有回头看他是否跟上。
毛杰站在原地,愣了一秒。雨水不再直接砸在他头上,只有伞沿滴落的水珠连成线,在他眼前形成一道晃动的帘幕。他看着她走在雨中的背影,看着那把为他遮挡风雨的黑伞……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喜悦,不是放松,而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恐惧、屈辱、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归属感的战栗。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暴雨如注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