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金虹带着满腔怒火与金钱帮众拂袖而去,林府沉重的朱红大门缓缓合拢,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庭院里残留的肃杀之气,却被渐浓的夜色与府内逐渐亮起的灯火悄然冲淡。
下人们屏息静气,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方才对峙留下的凌乱,眼神却忍不住瞟向那个独自立在院中、一身灰衣难掩孤峭的身影。老管家林福得了林诗音的吩咐,上前几步,姿态恭敬却也不失林家气度:“上官……公子,东厢的院子已收拾妥当,请随老奴来。”
上官飞微微颔首,并未多言,跟着林福穿过几重月洞门,来到一处清幽的院落。院中植着几株翠竹,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正房厢房一应俱全,陈设简洁雅致,与他昔日在前院客居时不可同日而语。
“公子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林福躬身道。
“有劳。”上官飞声音低沉。
林福退下后,院内便只剩下他一人。他并未立即进屋,只是负手立于庭中,仰头望着太原城上空那方被高墙切割开的、疏星淡月的夜空。脱离金钱帮,与生父决裂,前路可谓步步荆棘。但他心中却并无多少悔意,反而有种卸下千斤重担的释然。只是,接下来该如何?林家……她又会如何待他?
正思忖间,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上官飞倏然转身。
月光下,林诗音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处。她换了一身素净的常服,未施粉黛,青丝松松挽起,比起白日里的冷冽,此刻更添几分居家的疏淡。她手中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瓷碗,正冒着丝丝热气。
“府里规矩,过了戌时,大厨房便熄了火。”她走近,将托盘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语气平淡无波,“这是小厨房现熬的粳米粥,聊以充饥。”
上官飞目光落在那个还冒着热气的碗上,又移到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以为,以她的性子,即便默许他留下,也必是冷眼相待,形同陌路。这碗突如其来的粥,在意料之外。
“……多谢。”他声音有些干涩。
林诗音放下粥,便不再停留,转身欲走。
“诗音。”上官飞下意识唤住她。
林诗音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上官飞看着她的背影,夜色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脊梁。他有很多话想问,想解释,但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只低声道:“今日之事,连累你了。”
林诗音沉默片刻,声音依旧清冷:“林家的麻烦,从来不少。多一件,少一件,并无分别。”她侧过半张脸,月光洒在她精致的下颌线上,“你既选择留下,便是林府的客卿。护佑林家周全,是你的分内之事。”
客卿。她给了他一个明确,却又保持着距离的身份。
说完,她不再停留,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的夜色中。
上官飞站在原地,看着石桌上那碗犹自温热的粥,良久,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他端起碗,粥熬得软糯适中,米香扑鼻。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将粥喝完,那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似乎也驱散了几分盘踞在心头多年的寒意。
自这一日起,上官飞便以“客卿”身份,在林府东厢院落住了下来。
他并未闲着。白日里,他会巡视林府内外,看似随意漫步,实则将各处防卫漏洞、可能的潜入路径一一记在心中,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护卫的班次与巡逻路线。他武功高绝,经验老辣,经他指点,林府原本只是寻常家丁护院构成的防卫体系,竟在短短数日内变得森严有序,固若金汤。
偶尔,他也会去前院账房。不再是以往“阿蓝”那般怯生生地旁观学习,而是以他金钱帮少主历练出的眼光与手段,指出账目关窍,提出经营建议。起初几位老掌柜对他还心存疑虑,但几次下来,见他言必有中,处置老练,甚至比林诗音更为果决狠辣(尤其在对付那些暗中使绊子的对头时),不由得心下凛然,态度也由最初的疏远变成了敬畏交加。
他与林诗音的接触并不多。她依旧忙于商行事务,教导林安。两人偶尔在廊下遇见,也只是微微颔首,便各自错身而过,并无多余交谈。仿佛那夜送粥,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觉。
然而,有些变化,却在悄然发生。
林诗音发现,书房她常坐的那张梨花木椅的榫头,不知何时被修得更加牢固;她批阅账本至深夜时,窗外巡夜的护卫脚步声,总会适时地在那片区域多停留片刻;甚至小林安玩耍时不小心磕碰了一下,第二天他小书房里所有家具的边角,都被细心地包上了柔软的棉布。
这些细微之处,做得悄无声息,若非她心细如发,几乎难以察觉。
她从未言谢,他也从未提及。
这一日,林诗音带着林安在花园凉亭里辨认草药。三岁多的林安盘腿坐在石凳上,小手捏着一株晒干的茯苓,小眉头蹙着,努力回忆娘亲刚才教的特征。
上官飞从抄手游廊路过,见状,脚步不由得放缓。
小林安抬起头,看见他,黑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怯意。他记得这个灰衣叔叔,那天来了好多人,好凶,但是这个叔叔挡在了娘亲前面。
上官飞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那小小的人儿。孩子眉眼间那份聪慧与执拗,像极了林诗音,而那挺直鼻梁和紧抿嘴唇的神态,却又让他看到自己幼时的影子。一种混杂着愧疚与奇异的柔软情绪,在他心间弥漫开来。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用黄杨木雕成的小马。木马线条流畅,栩栩如生,马鞍缰绳雕刻得一丝不苟,是他前两日无事时随手刻的。
他走上前,将小木马轻轻放在石桌上,推到林安面前。
林安看看木马,又看看上官飞,小手蠢蠢欲动,却还是先扭头看向母亲。
林诗音目光扫过那只雕工精湛的木马,又落在上官飞看似平静无波、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脸上。她沉默一瞬,对儿子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小林安立刻眉开眼笑,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木马,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叔叔!”
这一声“叔叔”,让上官飞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看着孩子纯真的笑脸,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深深看了林诗音一眼,转身离开了。
自那以后,上官飞似乎找到了与这院子里唯一的“血脉”相处的方式。他依旧沉默寡言,却会时不时地“偶遇”在花园玩耍的林安,有时是一枚光滑奇特的鹅卵石,有时是一只草编的蚱蜢,偶尔,还会顺手纠正一下小林安因为年纪小、姿势不太标准的吐纳动作。
林安起初还有些怕他,但孩子心性,很快便被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和上官飞看似冷淡、实则耐心的陪伴所吸引。虽然依旧唤他“叔叔”,但那眼神里的怯意已渐渐被亲近取代。
林诗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未加阻拦,也未置一词。只是有时,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看着那一大一小偶尔互动的身影,清冷的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
这晚,月明星稀。
林诗音处理完事务,回到正院,习惯性地先去偏房看看儿子。小林安已经睡熟,怀里还抱着那只黄杨木雕的小马,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
她替儿子掖了掖被角,正欲离开,目光却被窗台上一件物事吸引。
那是一个崭新的、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木制剑鞘,大小正适合林安平日玩耍的那柄小木剑。剑鞘样式简洁,没有任何花纹,但木质纹理天然成画,触手温润,显然是用了心挑选木料,花费了功夫细细打磨的。
她拿起剑鞘,指尖感受到那细腻的质感。
不用问,她也知道是谁放的。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东厢院落的屋瓦上。
林诗音握着那枚剑鞘,在儿子的床前站了许久。
夜风拂过,带来竹叶的沙沙声,也带来东厢院里,那几乎微不可闻、却沉稳绵长的呼吸吐纳之声。
这林府,因这一个人的留下,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