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像无数细针扎刺,皇帝却浑然不觉。
刚踏出长乐宫那扇朱门,他周身的寒气便再没掩饰,连带着身后的王伴伴都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喘一口。
“皇上……”
王伴伴觑着他紧绷的侧脸,试探着开口。
“方才在里头,您对太后娘娘的态度,是不是……是不是太急了些?”
皇帝脚步猛地顿住,霍然转身。
昏暗中,他眼中的怒意像未熄的炭火,噼啪作响。
“太急?”
他冷笑一声,声音里裹着冰碴。
“王忠,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王伴伴膝盖一软,“噗通”跪在雪地里,棉裤瞬间被浸湿。
“奴才……奴才自皇上登基时便跟着,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沉沉。
“十二年还没看清这宫里的勾当?朕方才说的哪句话是假的?是她垂帘听政时霸着奏折不放,还是赵腾把持禁军时连皇叔都拦在宫门外?”
雪花落在王伴伴的秃头上,瞬间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冷汗。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是说,太后终究是您的生母,您这般质问,怕是要寒了她的心……”
“心寒?”
皇帝猛地抬脚,龙靴踏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声。
“她害死父皇时,怎么没想过会寒了朕的心?她把这后宫变成屠宰场,把对朕忠心的人一个个除去时,怎么没想过‘心寒’二字?”
他越说越气,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你当朕愿意这样?若不是金荣案牵扯出当年的禁军副统领,若不是那老东西咬出赵腾的名字,朕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王伴伴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他跟着皇帝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那些压抑在眼底的痛楚与愤怒,像要冲破皮肉,将周遭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怎么。”
皇帝忽然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彻骨的寒意。
“你在朕身边待久了,也想学赵腾,攀附太后,做第二个权倾朝野的内监?”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王伴伴头顶,他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奴才不敢!奴才绝无此意!皇上明鉴!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忠心?”
皇帝直起身,掸了掸龙袍上的落雪,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淡漠,却更让人胆寒。
“这宫里的忠心,最是廉价。赵腾当年也是这么对父皇说的,转头就和戚真真合谋,用一碗‘补药’送先帝归了西。”
他望着长乐宫紧闭的朱门,那扇门后,此刻不知正上演着怎样的慌乱。
方才戚真真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像根刺扎在他心头。
那不是被冤枉的愤怒,是做贼心虚的慌乱。
“起来吧。”
皇帝转身往回走,声音平静无波。
“往后不该说的话,少说。朕的身边,容不下第二个赵腾,更容不下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王伴伴这才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后背的棉袍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他低着头跟在皇帝身后,看着那明黄色的龙袍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只觉得这宫墙里的风,比外头的寒冬还要冷上三分。
长乐宫内,暖阁里的地龙似乎彻底熄了。
戚真真坐在黑暗中,指尖的冰凉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皇帝最后那番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她深埋多年的恐惧。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画面,此刻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先帝驾崩那晚,赵腾满身酒气地闯进来,手里攥着个空药瓶。
太医们哆哆嗦嗦跪在殿外,连说“查不出病因”。
她抱着年幼的皇帝,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转身却对赵腾说“做得干净些”……
“娘娘?”
老嬷嬷端着灯进来,昏黄的光晕里,见她脸色惨白,吓了一跳。
“您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奴才去请太医……”
“别去!”
戚真真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吓人,指节泛白。
“去把……去把陈武叫来!”
陈武是她的心腹太监,当年跟着她从戚府到后宫,手上沾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嬷嬷不敢耽搁,慌忙退了出去,不多时,一个身形干瘦的太监便悄无声息地进了暖阁。
“奴才参见太后。”
陈武跪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
戚真真看着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皇帝……皇帝方才来过了。”
陈武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
“皇上他……”
“他问起先帝的死因了。”
戚真真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还提到了赵腾。”
陈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惶。
“太后,这……这可如何是好?赵腾那边……”
“赵腾?”
戚真真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留着,就是个祸害。”
陈武愣住了。
“太后的意思是……”
“当年的事,他知道得太多了。”
戚真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金荣已经倒了,如今皇帝查到了禁军头上,再过些日子,必定会找到他头上。他那个人,看着粗鲁莽撞,实则胆小如鼠,一旦被抓到把柄,什么都会说出来。”
她指尖划过紫檀木匣的边缘,那上面还留着先帝的温度,可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威胁。
“不能让他坏了我的事。更不能让皇帝知道……知道当年那碗药,是我亲手端给先帝的。”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极轻,几乎要被窗外的风雪声吞没,却像一块巨石砸在陈武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