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在门外听着,悄悄退了下去。暖阁里,茶香混着点心的甜,渐渐漫过方才谈论朝政的严肃。
皇帝说起西北三城分田时,北狄老丈跪在皇叔马前磕头的趣事,皇后听得认真,时不时插一句“皇叔最是体恤百姓”。
皇后说起绣样里那株寒梅的针法,皇帝便凑过去看,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却又在抬眼时,对上彼此眼底藏不住的笑意。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簌簌地敲打着窗棂,像一首温柔的曲子。
皇帝看着皇后为他剥橘子的侧影,忽然觉得,比起太和殿上的山呼万岁,这坤宁宫里的片刻安宁,才更像寻常人家的暖。
“其实……”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
“朕不是不想选妃,是觉得,没必要。”
皇后剥橘子的手一顿,抬眸时,撞进他带着暖意的目光里。
“有你在,这后宫便够了。”
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她心湖里漾开层层涟漪。
她低下头,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他,指尖微微发颤。
“陛下……”
“吃吧。”
皇帝接过橘子,掰了一瓣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漫开来。
“晚膳后,陪朕下盘棋?”
“是。”
皇后应着,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像被雪光映亮的梅蕊,悄悄绽放在心底。
暖阁外,落雪无声。
暖阁内,炉火正旺,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依偎着,像要融成一片。
皇帝离开坤宁宫时,夕阳正将宫墙染成一片金红。
他没有回养心殿,而是让王伴伴转道往长乐宫去。
那是太后戚真真的居所,自他亲政后,便来得极少了。
坤宁宫的朱漆宫门在身后缓缓阖上时,沈微婉正临窗坐着,指尖捻着一枚刚绣好的兰草香囊。
窗棂将夕照裁成碎金,落在她素色的宫装上,倒比那些缀满珠翠的华服更显沉静。
“娘娘,您瞧着吧。”
贴身的锦书将一杯新沏的雨前龙井搁在案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愤愤。
“今儿个御书房外那些大人,明里暗里说的都是选秀的事。金嫔刚去了不足三月,这宫里就容不得片刻清净了?”
沈微婉捏着香囊的手指微微一顿。
金嫔是去年冬月没的,死于急病,宫里人都说她是福薄,可沈微婉记得,那位总爱穿石榴红宫装的嫔妃,咽气前三天还去养心殿替娘家求过恩典。
她抬眼望向窗外,坤宁宫的庭院里栽着几株百年银杏,此刻叶片已染上浅黄,风过处簌簌作响,倒像是谁在低声叹息。
“锦书。”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居深宫磨出的温润,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冷。
“舌头长了是要惹祸的。”
锦书嗫嚅着低下头。
“奴婢是替娘娘不值。您自正位中宫,事事以大局为重,可皇上……”
她没敢说下去,只是偷眼瞧着自家主子。
沈微婉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握着香囊的指节已微微泛白。
那是她在皇帝面前绝不会露出的模样。
昨日皇帝来坤宁宫用晚膳,席间说起江南漕运,她随口提了句“听说近来官吏盘剥甚重,不如选派亲信巡查”,皇帝当时便温和地笑了。
“皇后久居深宫,这些事不必挂心。朕自有主张。”
那语气里的疏离,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心寒。
可她当时依旧从容地屈膝行礼。
“是臣妾多言了。”
此刻想起那场景,沈微婉将香囊搁在案上,指尖抚过上面细密的针脚。
这宫里的女人,谁不是凭着一口气吊着?
金嫔总爱争,争恩宠,争位分,到头来入了那大理寺狱。
而自己呢?
外人都说皇后端庄得体,深得帝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去养心殿请安,她要提前半个时辰对着铜镜练习笑容,确保每一个屈膝都恰到好处,每一句回话都滴水不漏。
“娘娘,您是没瞧见。”
锦书还在絮絮叨叨。
“方才在角门遇见李总管,他说皇上刚从坤宁宫出去,没回养心殿,竟转道去长乐宫了。太后娘娘这时候召皇上过去,保不齐就是要说选秀的事呢!”
沈微婉端起茶盏,茶雾氤氲了她的眉眼。
戚真真这位太后,当年也是从低位一步步爬上去的,最懂得如何用“贤德”二字困住女人。
当年她能在孝烈太后手下坐稳贵妃之位,靠的就是这份不动声色的算计。
如今皇上亲政已有五年,太后却始终握着六宫的部分权柄,这次选秀,怕是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
“皇上去长乐宫,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呷了口茶,茶水微凉,正像她此刻的心绪。
“太后是皇上的生母,母子闲话家常,原也该当。”
锦书急了。
“可那些秀女一进来,哪里还会有您的位置?前年选的那几位,个个都跟饿狼似的盯着凤位呢!”
“凤位?”
沈微婉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悲凉。
“这凤位,看着是金铸玉砌,底下埋的却是多少枯骨?锦书,你记住,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莺莺燕燕,今日来了明日走,像走马灯似的。可咱们不一样。”
她站起身,走到妆镜前。
镜中的女子容颜依旧姣好,只是眼角眉梢已染上了岁月的痕迹。
三年前她刚封后时,镜里的人还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如今只剩下沉静的淡漠。
她抬手将鬓边一支素银簪子插好,那是皇帝登基那年赏的,如今看来倒像是古董了。
“身在虎穴,就得有虎穴的活法。”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说道,声音轻得像梦呓。
“金嫔错就错在,把恩宠当成了依靠。可这宫里的恩宠,比朝露还薄,比纸鸢还轻,风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