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宜是被冻醒的。
帐顶的珍珠串不知何时停了晃动,窗外的雪光却亮得刺眼,想来天快亮了。
她侧身时指尖撞到个硬物,摸索着从枕下摸出来,竟是那支银簪。
簪身被体温焐得温热,尾端的缠枝纹在雪光里若隐若现。
那是周生辰亲手刻的,当年在西洲军帐,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刻最后一笔,说“这样就不容易丢了”。
时宜忽然想起西洲的雪夜。
那时她刚学辨银器,总把鎏银错认成足银,周生辰就寻来各式银料,在火盆边烤热了让她摸。
“足银软,鎏银硬,就像识人,得摸透了骨相才知好坏。”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银料传过来,烫得她指尖发麻,却不敢缩回手。
“姑娘醒了?”
帐子外传来成喜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时宜慌忙将银簪往枕下塞,却没拿稳,“当啷”一声掉在锦被上。
成喜挑帘进来时,正看见时宜攥着银簪往褥子底下藏。
她眼疾手快地走过去,刚要拾起,外间忽然传来脚步声,是漼三娘身边的张妈。
“姑娘起身了吗?三娘子说今日雪大,想过来陪姑娘用早膳。”
时宜心猛地一跳,手忙脚乱地把银簪往袖袋里塞,却被成喜按住手腕。
这丫鬟竟当着张妈的面,坦然将银簪拾起来,用帕子擦了擦,转身放进妆匣最上层的小抽屉。
那里向来放着时宜常用的钗环,反倒是最显眼的地方。
“就来就来。”
成喜笑着应张妈,转身给时宜披了件银鼠斗篷。
“三娘子定是怕姑娘冻着,特意炖了羊肉汤呢。”
她说话时眼神往妆匣瞟了瞟,时宜这才看见,那抽屉角上放着枚玉兰花形的银锁,恰好挡住了银簪的大半截。
梳洗时,时宜的心总悬着。
铜镜里映出她泛红的眼角,昨夜的泪痕还没褪尽。
成喜替她梳着发,轻声道。
“姑娘放宽心,三娘子若真要问,反倒不会这么早过来。”
正说着,漼三娘已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廊下的寒气,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
“阿娘。”
时宜起身行礼,袖袋里的指尖攥得发白。
漼三娘摆摆手,让张妈在外间候着,自己径直走到妆台前。
“昨日宫里赏了些东珠,想着给你镶对耳坠。”
她打开漆盒,圆润的珍珠在晨光里泛着晕彩。
“你自己挑几颗喜欢的。”
时宜的目光却落在妆匣上。
方才成喜匆忙间没关严抽屉,露出半寸银簪的影子。
她正想借转身的动作挡住,漼三娘却忽然道。
“你这妆匣该换了,边角都磨掉漆了。”
说着伸手去扶那微微晃动的抽屉。
时宜的呼吸瞬间停了。
就见漼三娘的指尖擦过银簪尾端,那道刻痕“辰”字恰好硌在她指腹上。
她的手顿了顿,时宜甚至看见她指节微微收紧,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帐子里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开的轻响,时宜的后背已沁出冷汗。
“天冷,给姑娘的妆匣多垫层绒布。”
漼三娘忽然松开手,转身时袖角扫过妆台,一枚青玉扣“咚”地掉在地上,滚到了时宜脚边。
那玉扣是暖白色的,边缘磨得光滑,中间的孔眼处还留着红绳勒过的浅痕。
时宜认得,这是阿娘贴身戴了二十多年的物件。
时宜握着那支系着玉扣的银簪,指尖刚触到微凉的玉面,就见漼三娘的目光沉了沉,轻声道。
“这玉扣,是你父亲当年送我的。”
时宜猛地抬头,撞进母亲眼底的潮水里。
她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只在泛黄的画像上见过。
清瘦的书生,眉眼温和,手里总握着卷书。
府里的老人说,父亲是入赘的,当年在漼府门前跪了三日,才求得老太爷点头。
可她七岁那年,父亲忽然就不见了,阿娘抱着她在书房坐了整夜,第二天便让人封了那间房。
“你父亲当年是王皇后的门生。”
漼三娘拿起玉扣,指尖划过上面的缠枝莲纹。
“那时他在翰林院当编修,俸禄微薄,却总省下钱来给我买些小玩意儿。这玉扣是他用三个月月钱换的,说‘虽不是和田玉,却是我亲手磨的’。”
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里裹着陈年的霜。
“他总说,等他将来有了出息,就给我换块最好的羊脂玉,镶在凤钗上。”
时宜的呼吸微微发紧。
她想起周生辰案头那方砚台,边角磨得光滑,他说是自己当年在书院时,用省下的笔墨钱买的。
“物件不在贵,在用心”。
“王皇后倒台那年,满门抄斩。”
漼三娘将玉扣放在银簪旁,两物相碰的轻响,像敲在旧年的骨头上。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飘雪。
“你阿舅说,漼家不能被一个罪臣女婿拖累,若不把他交出去,整个家族都会被株连。”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爆开,时宜忽然明白,为何阿娘总不许人提“父亲”二字,为何每逢清明,她都会独自去城郊的荒坟烧纸。
“那天夜里,你阿舅带着家丁守在柴房外。”
漼三娘的指尖按在玉扣的裂痕上,那道痕深得像道伤疤。
“我偷偷给你父亲递了件棉袄,塞了这枚玉扣,说‘你先逃,往南走,我随后就来’。可他刚翻出后墙,就被你阿舅的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