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辰回府后便开始着手准备西洲之行。
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让人去亲卫营传了口信,让谢云、萧宴和凤俏次日清晨在王府后门汇合。
夜色渐深时,他独自去了书房,从暗格里取出一个上了锁的木匣。
打开匣子,里面是西洲近三年的防务更动图,边角已被反复翻阅磨得发毛。
他将图纸铺在案上,指尖沿着新添的烽燧位置划过。
从鹰嘴崖到落马坡,七处暗哨的坐标都用朱砂做了标记,旁边密密麻麻写着各哨位的换防时间和联络暗号。
这些都是他去年巡边时亲自定下的,如今要回去查验,总得带着凭据。
正核对到第三张图,门被轻轻推开,时宜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进来。
“还在忙?”
她将瓷碗放在案边,目光落在图纸上。
“这些是新改的布防?”
“嗯。”
周生辰抬头看她,烛光落在她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北狄若按旧图来,至少要在戈壁里绕三个月才能摸到城门,只是……”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其实他更担心的是宁朔副将那条线,三座粮仓的钥匙若真出了纰漏,西洲的粮草供应会出大麻烦。
时宜没追问,只拿起案边的镇纸压住图纸边角。
“厨房炖了莲子羹,放了些冰糖,你尝尝。”
她知道他素来不喜甜食,却总在他熬夜时备着些,仿佛笃定了他总会吃几口。
周生辰果然端起碗,慢慢舀着喝。
莲子炖得极烂,甜意顺着喉咙漫开,冲淡了几分连日来的焦灼。
他看着时宜替他整理散落的书卷,忽然开口。
“此次回去,大约要待两个月。”
“我知道。”
时宜将书卷码整齐,声音轻得像羽毛。
“西洲的烽燧检修、粮仓盘点,桩桩都要亲力亲为,急不得。”
他放下碗,指尖在案上敲了敲,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道。
“王府的兰草……”
“我会日日浇水的。”
时宜笑着打断他。
“你上次说兰草结籽前要松两次土,我都记着呢。”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台上那盆兰草,夜色里叶片泛着温润的光。
“等你回来,说不定能赶上第一批花籽成熟。”
周生辰起身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站在窗前,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兰草的叶片上,像撒了层碎银。
他忽然想起去年此时,时宜刚移栽这盆兰草,蹲在廊下捣鼓了半个时辰,指尖沾了满是泥点,抬头冲他笑时,眼里比星光还亮。
那时他只觉得这小徒弟心性纯良,如今再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的一颦一笑竟都刻进了心里。
“中州若有异动,让秦严直接递密信到西洲。”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
“不必经驿站,让暗卫走密道送,更快。”
时宜点头。
“我记下了。”
她知道他说的“异动”指什么,刘子行虽被圈禁在府中,但其党羽仍在暗处窥伺,不得不防。
两人又站了会儿,周生辰才转身回案前收拾图纸。
他将图纸仔细折好,放进一个油布包里,又从匣底摸出枚青铜令牌。
那是南辰王军的调兵令,正面刻着“镇西”二字,背面是他亲手刻的北斗七星。
他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忽然想起时宜初学刻字时,总把“辰”字刻得歪歪扭扭,还嘴硬说是故意留的记号。
“这令牌……”
时宜看着他手中的令牌,欲言又止。
“留着防身。”
周生辰将令牌塞进她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青铜传过来。
“若遇急事,持此令可调动京郊的三百铁骑。”
他顿了顿,补充道。
“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时宜握紧令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让她莫名觉得安心。
“你在西洲也要当心。”
她轻声道。
“戈壁的风大,记得多带件披风。”
“嗯。”
周生辰应着,目光落在她发间。
她今日梳了个简单的双环髻,簪着支素银簪子,还是去年他从西洲带回来的。
他忽然抬手,替她将鬓边一缕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两人都微微一怔。
他迅速收回手,转身去收拾行囊,声音里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滞涩。
“我去看看亲卫的装备,你早些歇息。”
时宜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指尖轻轻碰了碰耳垂,那里仿佛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令牌,忽然想起刚入王府那年,他要去雁门关平叛,她也是这样站在廊下送他,手里攥着他给的平安符。
那时她只懂师父要去打仗,如今才明白,等待的人心里装着多少牵挂。
次日天未亮,王府后门已备好了三匹快马。
谢云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见周生辰出来,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酒葫芦。
“带了西洲的烈酒,路上解乏。”
萧宴一身素色僧袍,背上却驮着个巨大的药箱,与他出家人的模样极不相称。
“西洲的风沙伤眼,带了些药膏。”
他解释道,目光落在周生辰身上。
“王爷似乎没睡好?”
周生辰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他昨夜几乎没合眼,总想着该再嘱咐时宜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到天快亮才打了个盹。
“师父!”
凤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牵着马跑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亲卫,每人都扛着个长条木盒。
“我把您的银枪带来了,还有师兄们的兵器,都擦得锃亮!”
周生辰点头,正想说出发,却见时宜从门内走了出来。
她穿着件月白色的襦裙,手里拎着个食盒,走到近前递给凤俏。
“路上吃的点心,用油纸包好了,不容易受潮。”
“多谢小师妹!”
凤俏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盒杏仁酥,正是谢云爱吃的那种。
她眼睛一亮,忽然凑近时宜,压低声音道。
“小师妹你放心,等入冬前我们肯定回来,到时候大师姐也会跟着回来,咱们又能像从前那样围着火炉吃火锅了。”
时宜笑了笑,目光掠过周生辰。
“我在中州等你们。”
周生辰翻身上马,缰绳在手中攥了攥,最终只说了句。
“照顾好自己。”
“嗯。”
时宜仰头看他,晨光落在他肩上,将玄色披风染成了金红色。
“你们路上当心。”
周生辰没再说话,双腿一夹马腹,率先策马而出。
谢云、萧宴和凤俏紧随其后,马蹄声哒哒地消失在巷口。
时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拐过街角,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慢慢收回目光。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青铜令牌,忽然想起从前在王府时,每次王军出征,她都会在书房等捷报。
有时是急报,寥寥数语说清战况。
有时是周生辰亲笔写的信,会顺带提一句西洲的风沙或是雁门关的雪。
那时她总觉得等待是漫长的,却又带着隐秘的期待,就像守着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知道总有一天会发芽。
如今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