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正的难,在街头巷尾的寒风里,在百姓空荡的米缸里,在那些被赋税压得直不起腰的脊梁上。
路过一处税卡时,正见几个差役将一个汉子按在地上,汉子怀里的陶罐摔碎在地,滚落出几颗干瘪的土豆。
“不过是三升粮,至于吗?”
汉子挣扎着嘶吼。
“我娘还等着救命呢!”
“少废话!”
领头的差役踹了他一脚。
“朝廷的规矩,秋收税缺一不可,你当是过家家?”
他瞥了眼周生辰一行,见他们衣着不凡,又换上谄媚的笑。
“几位贵人是往城里去?快请快请,这刁民不懂事,耽误贵人行程了。”
周生辰勒马停下,声音冷得像山涧的冰。
“他欠了多少税?”
差役愣了愣,赔笑道。
“回贵人,也就三升粮,不算多……”
“我替他缴。”
周生辰从钱袋里摸出块碎银丢过去。
“够不够?”
差役接住银子,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
“够够够!多谢贵人!”
说着挥手让手下放了人。
那汉子爬起来,看着周生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对着他的背影磕了个响头。
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差役们的笑骂声。
周生辰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赋税为何一加再加?先帝在位时,最重农桑,曾立下‘丰年加税不超一成’的规矩,如今是谁敢破?”
李德全缩了缩脖子,低声道。
“年初户部说北狄犯境,军饷不足,要加税;入夏又说黄河决堤,赈灾需钱,再加税;这刚入秋,又说要给守军备冬衣……说是专款专用,可到底用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
他偷瞄了周生辰一眼。
“其实陛下也觉得不对,上个月还问过户部,说能不能先免了受灾县的税,结果被户部尚书顶了回去,说‘国库空虚,陛下不可意气用事’。”
“他想免?”
周生辰有些意外。
“是啊。”
李德全叹了口气。
“陛下偷偷跟我说,他夜里翻先帝的起居注,见上面写着‘民为水,君为舟’,问我是不是自己没做好,才让百姓受苦。有次看赈灾的折子,见上面写‘饿殍遍野’,偷偷哭了半宿,说要去灾区看看,被我们劝住了。现在这光景,他哪敢离开皇宫半步?”
周生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想起刘徽十岁那年,抱着先帝的腿问“什么是赋税”,先帝笑着说“是百姓给朝廷的信任,朝廷要把这份信任变成粮仓和堤坝,护着他们好好过日子”。
那时的刘徽似懂非懂,却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今这孩子长大了些,懂了“饿殍遍野”四个字的重量,却只能对着奏折掉眼泪,连为百姓减一分税的权力都没有。
“既然他想改,为何不直接下旨?”
周生辰问。
“他是皇帝,难道还做不了主?”
李德全苦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
“王爷您是知道的,这税收的事,一向是户部说了算,而户部尚书是刘子行的老师啊。他明着说‘需按祖制’,暗地里却只认刘子行的意思。陛下前儿个私下拟了道减税法旨,还没盖印呢,就被户部的人知道了,第二天朝堂上就有御史弹劾,说陛下‘擅改祖制,动摇国本’,把陛下吓得当场就把法旨烧了。”
“他的人?”
周生辰眉峰紧蹙。
“刘子行已经被关了,户部尚书还敢如此?”
“何止是他啊。”
李德全叹了口气。
“管漕运的、管盐铁的,好几个要害部门的官,都是当年刘子行保举的。他们嘴上说效忠陛下,暗地里却只听刘子行的,甚至……”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恐惧。
“他们还说,等陛下撑不住了,就请太后出来,到时候再把刘子行放出来,照样能掌大权。”
周生辰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忽然想起刘徽最后那封信上的话。
“皇叔,侄儿撑不住了,父皇的天下要被他们毁了”。
原来这孩子说的“撑不住”,不只是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更是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是自己的旨意出不了宫门,是自己信任的臣子转头就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是他想做个像父皇一样护着百姓的君主,却连减一点赋税都做不到。
“王爷,您看那边。”
李德全忽然指向城墙根下,那里搭着几个破草棚,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土灶,灶上的锅里冒着黑烟,闻不出半点粮食的香气。
周生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闷得发疼。
他征战沙场多年,见过尸横遍野的惨烈,却觉得此刻眼前的萧索,更让人心头发凉。
那些在战场上拼死守护的疆土,那些他立誓要护周全的百姓,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朝堂上的蛀虫一点点蚕食。
而他的小皇帝,那个还带着稚气的侄儿,正独自一人,在那座空旷的皇宫里,面对着比千军万马更可怕的敌人,一步步被逼到悬崖边上。
“加快速度。”
周生辰忽然扬鞭,马蹄声急促起来。
“进宫。”
李德全连忙跟上,看着他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涩。
他知道王爷身上的伤还没好,知道宫里等着的是刀山火海,可他更知道,此刻的皇宫里,那个抱着先帝龙袍哭泣的少年,正盼着他的皇叔,能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挡在他身前,告诉他:别怕,有我在。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周生辰将怀里的信纸按得更紧了些。
他仿佛能看见刘徽伏案写信的模样,看见他偷偷抹眼泪的样子,看见他站在朝堂上,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臣子,强撑着不肯倒下的倔强。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这孩子独自面对了。
无论宫里有多少陷阱,无论他身上的伤有多痛,他都必须回去。
因为那是先帝托付给他的天下,是他答应过要护着的侄儿,是无数百姓在寒风里,还抱着一丝希望等待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