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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视二年,十一月初七。

洛阳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在黄昏时分毫无征兆地降临。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被北风卷着,斜斜地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过一个时辰,雪沫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将整座城池笼进一片混沌的灰白之中。待到戌时,地上已积了尺余厚的雪,坊间的青石板路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很快又被新雪覆没。

修业坊,张府。

澄心堂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十六盏琉璃宫灯将大厅照得恍如白昼,地龙烧得极旺,热气透过青砖地面升腾上来,即便赤脚踩上去也是温热的。厅中设着八张紫檀食案,每案旁都置着鎏金炭盆,上好的银霜炭无声燃烧,散发出松木特有的清香。

宴席已近尾声。

案上杯盘狼藉,盛着残羹的玉盘金碗随意摆放,空了的酒壶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漫着酒气、烤肉香、脂粉味,以及一种暖融到近乎腻人的甜香——那是从角落巨大铜兽炉中飘出的龙涎香,混着炭火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张易之坐在主位,一身云锦紫袍,外罩银狐裘,未戴冠,长发用一根羊脂玉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面色在灯下愈发莹白如玉。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和田白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手指的转动轻轻荡漾,目光却漫不经心地扫过席间众人。

今夜赴宴的,除了几个熟面孔——如那位靠张氏兄弟疏通关系、刚刚升任汴州长史的郑盐商,还有户部那位管着仓廪的刘郎中——还多了几张新面孔。

靠东首那张案后,坐着个四十出头、面皮白净的官员,姓王,原是吏部考功司一个不起眼的员外郎,品阶不过从六品上。此人酒量浅,几杯下肚脸上便浮起红晕,但眼睛却亮得异常,频频望向主位,带着毫不掩饰的谄媚与渴望。张易之记得他——半月前,此人通过内侍省一位相识的太监递来拜帖,附上了一份“薄礼”:一对前朝官窑的青瓷瓶,市价不下千贯。所求不过是在年底考课时,对他那位在地方任县令的妻弟“稍加美言”。

西侧那位身形微胖、穿着簇新绸缎常服的,是洛阳城里新近冒头的米商,姓赵。此人原本只在南市有个小铺面,去岁不知怎的攀上了张府管家的远亲,借着为控鹤监采办贡米的机会,如今已垄断了洛阳三成以上的官粮供应。他此刻正凑在张昌宗身边,低声说着什么,满脸堆笑,不时举起酒杯。

还有坐在最末席的那个年轻人,不过二十七八年纪,穿着浅青官服,品阶最低,是洛阳县衙的一个法曹参军。此人话最少,只默默饮酒,但每次张易之目光扫过时,他都会立刻挺直脊背,露出恭敬神色。张易之知道,这人手里正经办一桩牵涉某富户田产的讼案,而那富户的对头,前日刚给张府送来了五百两雪花银。

都是聪明人。张易之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懂得什么时候该靠上来,该献上什么,该求取什么。

“今日雪大,诸位能不辞辛劳前来,易之深感荣幸。”他举杯,声音清朗温润,“请。”

众人连忙举杯相和,一时间“敬张常侍”、“贺瑞雪丰年”之声不绝于耳。丝竹声适时响起,一队身着轻绡的舞姬旋入厅中,水袖翻飞,环佩叮当。席间气氛愈加热络,有人击节,有人已微醺,眼神黏在舞姬曼妙的腰身上。

张易之饮尽杯中酒,对身侧的弟弟使了个眼色。

张昌宗会意,起身笑道:“诸位尽兴。我与兄长还有些琐事需商议,暂失陪片刻。”说罢,与张易之一同离席。

兄弟二人并未走远,只转入澄心堂后侧一间不起眼的小厅。厅门一关,外间的丝竹笑语顿时模糊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安的寂静。这间小厅陈设简单,仅一桌四椅,墙上挂着一幅吴道子《天王送子图》的摹本——正是郑盐商所赠。角落炭盆烧得正旺,将室内烘得暖融。

已有三人等在里面。

除却张府那位心腹管家,另两人皆是官员打扮。一位年约五旬,面皮焦黄,眼神精明,是刑部司门郎中杨再思——此人虽姓杨,却与那位“模棱宰相”杨再思无甚亲缘,只是同姓,但钻营的本事不遑多让。另一位稍年轻些,约四十许,面容冷峻,是兵部职方司主事崔湜,以善谋略、通边事着称,却因性格孤峭,多年不得升迁。

“杨郎中,崔主事,久候了。”张易之含笑拱手。

二人连忙起身还礼。杨再思笑容满面:“能得张常侍召见,是下官的福分。”崔湜则只是微微躬身,神色依旧冷淡,但眼中一闪而过的热切却未逃过张易之的眼睛。

五人落座。管家亲自斟茶,而后垂手侍立门边。

“夏至那件事后,倏忽已近三月。”张易之开门见山,手指轻轻叩击紫檀桌面,“这三个月,二位大人想必也看在眼里。朝中风平浪静,陛下圣体虽偶有反复,但大体安泰。太子闭门,东宫寂然。太平公主……似乎也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杨、崔二人:“不知二位大人,如何看待如今局面?”

杨再思立刻接话:“张常侍明鉴!自那日后,朝中那些惯爱饶舌之辈,确然安静了许多。陛下对常侍兄弟的信重,更是日甚一日。下官在刑部,听得不少同僚私下议论,皆言常侍兄弟乃陛下股肱,非常人可比。”

这话说得露骨,张易之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而看向崔湜:“崔主事以为呢?”

崔湜沉吟片刻,才缓缓道:“表面平静,暗流犹在。”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皇太孙之事,虽无人敢公开置喙,然李唐旧臣、东宫故吏,乃至天下士林,心中岂无波澜?太子虽颓,太子妃韦氏却非易与之辈。张柬之、魏元忠等老臣,虽暂未发声,然其门下御史、言官,近日多有弹劾地方官吏‘阿附幸进’、‘败坏法度’之疏,所指为何,不言自明。”

张易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个崔湜,果然看得透彻。

“崔主事所言极是。”他颔首,“故此,我等更不能因一时风平浪静而懈怠。夏至之事,不过是拔除了一颗眼前的钉子。然这朝堂之上,钉子何其多?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今日不发声,未必明日不发作。”

张昌宗此时插话,语气带着几分年轻人的锐气:“五哥的意思是,咱们不能总等着别人来招惹,得……主动些?”

“正是。”张易之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以往我们兄弟,所求不过是侍奉陛下周全,得些安稳富贵。可如今情势不同了。”他目光渐冷,“我们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退,是万丈深渊;进,方有一线生机。不仅要进,还要进得更稳,更远。”

杨再思精神一振:“常侍有何高见?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高见谈不上,只是些粗浅想法。”张易之放下茶盏,“第一,人。朝中六部九寺,要害位置何其多?光靠我们兄弟二人,加上几位大人,远远不够。需得结交更多‘朋友’,安插更多‘自己人’。不必一开始就瞄准尚书、侍郎那样的高位,先从员外郎、主事、郎中这些实权位置入手。吏部考功、户部度支、刑部刑名、工部营造……这些地方,油水足,关节多,最易入手,也最能培植势力。”

他看向杨再思:“杨郎中在刑部多年,人脉通达。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可拉拢,哪些人需提防,还望费心。”

杨再思拍胸脯保证:“常侍放心!下官定当竭力!”

“第二,事。”张易之继续道,“不能总盯着那些金银珠宝。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要的,是能长久握住的东西。”他顿了顿,“比如,明年江淮漕运的承运资格,宫里明年春季大修的工程,各道进贡方物的采办……这些事,看似琐碎,却牵连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也最能体现‘影响力’。”

崔湜此时开口:“常侍,此类事务,多涉国计民生,若插手过深,恐惹非议,亦易授人以柄。”

“所以不能明着插手。”张易之微笑,“陛下如今精力不济,最厌烦琐碎政务。我们只需在陛下问及时,‘偶然’提及某某商号‘诚信可靠’,某某工程‘进展顺利’,某某采办‘价廉物美’。陛下随口一句‘可’,下头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至于非议……”他笑容转冷,“夏至之后,还有谁敢轻易非议?”

崔湜默然,片刻后点了点头。

“第三,名。”张易之手指轻敲桌面,“我们兄弟出身微末,这是事实,也不必讳言。然古往今来,多少豪杰起于草莽?缺的,不过是一个‘名’字。控鹤监如今虽只是个闲散衙门,但若好生经营,未必不能成为‘雅集’之所。可多邀些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编修乐舞,甚至……编纂些颂扬陛下功德的典籍。有了文名,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昌宗眼睛一亮:“这个我在行!前几日还有几个太学生投来诗稿,文采颇佳!”

“那便由六郎主理此事。”张易之点头,最后看向一直沉默的管家,“府中往来账目,宾客名录,需更加缜密。哪些礼可收,哪些话可说,哪些人可见,你要心中有数。尤其是……”他压低声音,“与东宫、与太平公主府有任何瓜葛的人,一律不得踏入府门半步。但他们的动向,要时刻掌握。”

管家躬身:“老奴明白。”

“好了。”张易之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立刻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飞。他望着窗外被大雪笼罩的、模糊一片的洛阳城轮廓,缓缓道:“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诸位之耳。望诸位谨记:我等如今,已是在一条船上。船行江心,不进则覆。唯有同心协力,方能……”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

但屋内众人都听懂了那未尽之意。

杨再思激动得脸色发红,连连称是。崔湜依旧面色平静,只是眼中光芒更盛。张昌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管家垂首,眼神晦暗不明。

张易之重新关好窗,将风雪隔绝在外。室内暖意重新包裹上来,炭火噼啪,茶香袅袅。

“时辰不早,外间宾客也该散了。”他转身,脸上已恢复那副温润笑意,“杨郎中,崔主事,还请自后门离去。今夜之事……”

“下官从未听闻!”杨再思立刻接口。

崔湜则只是拱了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众人散去。小厅内只剩下张氏兄弟。

张昌宗难掩兴奋:“五哥,若按此计行事,不出一年,这洛阳城里,还有谁敢小觑我们兄弟?”

张易之却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坐回椅中,端起那杯已冷的茶,慢慢啜饮。良久,才低声道:“六郎,你记住。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根基不在你我,不在杨再思、崔湜,甚至不在那些投靠过来的官员富商。”

“那在何处?”

“在……”张易之抬眼,望向皇宫方向,目光深邃,“在那座上阳宫里,在那张病榻上,在那位……一念可让我等富贵通天,一念亦可让我等万劫不复的陛下身上。”

他放下茶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所以,陛下……必须好好的。必须一直……需要你我。”

张昌宗怔了怔,随即重重点头。

兄弟二人不再说话。窗外,风雪正狂,呜咽着掠过屋檐,卷起千堆雪。

而窗内,野心如同地龙烧出的热气,在这温暖如春的密室里,无声地、坚定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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