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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二,神都洛阳,集仙殿。

雨从昨夜下起,淅淅沥沥,到清晨也未停歇。雨水顺着集仙殿年久失修的檐角滴落,在庭院青石板上敲出单调而绵长的声响。殿内门窗紧闭,却仍挡不住那股从砖缝、木隙里渗出来的、阴湿的寒意。

李显坐在东偏殿的窗边,手里捏着一卷《道德经》,目光却涣散地落在窗外那株被雨打得抬不起头的芭蕉上。书页已经半个时辰没有翻动过了。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圆领袍,头发只用木簪草草束起,面容浮肿,眼下是常年睡眠不佳积下的青黑。

十四年了。从文明元年(684年)被废黜帝位,流放房州,到今年三月被秘密接回洛阳,幽居在这座偏僻的集仙殿,整整十四年。时间并没有抚平恐惧,只是将它熬成了骨髓里一种本能般的、无声的战栗。每一天醒来,他第一个念头是:母亲今日会不会赐下白绫或鸠酒?每一次听到殿外陌生的脚步声,他都会下意识绷紧脊背。

“王爷。”韦妃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粥走进来,脚步轻得像猫。她比李显小三岁,可多年担惊受怕的日子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看起来竟比丈夫还要深重几分。唯有那双眼睛,在憔悴的面容上依旧明亮锐利,像暗夜里不肯熄灭的星火。

李显回过神,勉强扯了扯嘴角:“放着吧,还不饿。”

韦妃将粥碗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顺势在他身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她没有劝他进食,只是静静看着窗外雨幕,过了许久,才轻声说:“听说……北边出事了。”

李显捏着书卷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昨日殿外守卫换岗时隐约的议论,今晨送膳内侍躲闪的眼神……他怎会察觉不到异样?他只是不敢问,不敢听,仿佛只要捂上耳朵,那些血与火、刀与箭的恐怖,就不会越过千山万水找上他这早已被遗忘的废帝。

“是突厥?”他的声音干涩。

韦妃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怀戎县破了,屠城。死了很多人。”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丈夫,“朝会上,武承嗣、武三思他们……没人敢接话。”

李显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声响,像是想冷笑,又像是呜咽。武家那群废物……他早就知道。可知道又如何?母亲宁愿用那群废物,也不会再用他这个“不孝逆子”。他该庆幸吗?庆幸自己无用到连被派去送死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与雨声迥异的、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殿门外。

李显浑身一僵,手里的《道德经》“啪”地掉在地上。

“圣——旨——到——!”

尖利拖长的宣呼声像一把冰锥,刺穿了雨幕,也刺穿了集仙殿自欺欺人的平静。

李显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竟一时站不起来。韦妃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低喝一声:“王爷!接旨!”

她半拖半扶地将李显拽起来,飞快地替他理了理衣襟,拉着他走向正殿。李显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十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宣呼声,将他从皇帝的宝座上拽下来,扔进了房州的泥泞里。今天呢?今天是什么?一杯毒酒?一段白绫?还是更不堪的羞辱?

正殿里,香案已由面色惊慌的宫人匆匆摆好。三名身着朱紫官袍的宦官立在中央,为首者手持黄绫圣旨,面白无须,眼神淡漠如看死物。殿角、门外,不知何时已站满了玄甲持戟的内卫,将这本就狭小的空间围得水泄不通。

李显在香案前跪倒,额头触地冰凉的金砖。韦妃在他侧后方跪下,脊背挺得笔直。

“门下:朕绍膺骏命,统御万方。今北狄默啜,狼子野心,负朕恩信,犯我疆埸,屠戮生灵……”宦官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回荡,辞藻华丽,义正词严。

李显伏在地上,耳朵嗡嗡作响,大部分词句都模糊地滑过去,只捕捉到零星的碎片:“……河北震动……社稷之忧……庐陵王显,虽曾履过,究系天潢,值此国难,宜思奋励……”

什么意思?李显混乱的大脑艰难地转动着。不是赐死?是……国难?奋励?

“特授庐陵王显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假节钺,督幽、檀、蓟、平等诸州军事,即日整军,北御胡虏!望尔戴罪立功,勿负朕望!钦此——”

最后两个字落下,殿内一片死寂。

李显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宦官手中那卷明黄的绫绢,仿佛听不懂那话语的含义。行军大总管?督诸州军事?北御胡虏?

开什么玩笑?!

母亲……陛下,她疯了么?让他一个被废黜十四年、手无缚鸡之力、连洛阳城都不敢出的废帝,去抵挡十万如狼似虎的突厥骑兵?这不是恩典,这是比赐死更残忍的玩笑!是想让他死在乱军之中,尸骨无存,好彻底绝了“李唐复辟”的念想?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爷,接旨吧。”为首的宦官上前一步,将圣旨递到他面前,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甚至……怜悯?

韦妃猛地从后面扯了一下李显的衣袖。

李显一个激灵,几乎是机械地伸出双手,接过那卷沉重得仿佛有千钧的绫绢。指尖触到冰凉的丝绸,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一句干涩嘶哑的话:“臣……领旨。谢陛下……天恩。”

宦官们完成任务,行礼退去。内卫也随之撤走大半,只留下原本的守卫,依旧像石像般钉在殿外雨幕中。

殿门重新关上。

李显还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圣旨,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圣旨上的字在他眼前晃动、扭曲,化作一张张狞笑的突厥面孔,化作血与火的战场,化作堆积如山的尸骸……

“呵……呵呵……”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比哭还难听,“让我去……让我去送死……她果然……还是容不下我……”

“王爷!”韦妃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圣旨,扔在香案上,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两簇灼人的火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钉般砸进李显耳中:“你看清楚!这不是送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李显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在她脸上。

“机会?”他喃喃重复,像是听不懂这个词。

“对!机会!”韦妃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王爷,你想想!若是寻常时日,陛下可会多看你一眼?武承嗣他们可会让你掌一丝兵权?绝不会!可现在是国难!武家没人敢去,没人能去!满朝文武,谁还记得怎么打仗?谁在北疆将士心中还有一丝威望?是你!只有你身上流着太宗皇帝、先帝的血!只有你‘李显’这个名字,在河北那些老卒心里,或许还有点分量!”

她的话又快又急,像疾风骤雨:“陛下这道旨意,是无奈,是试探,更是绝路中的一步险棋!你若不去,就是抗旨,就是怯战,就是坐实了‘不堪大用’,那集仙殿就是你的坟墓,我们一家老小绝无生理!你若去——”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光芒锐利如刀,“你若去,就有了一线生机!哪怕打不赢,只要你站在城头,只要你不逃,你就是‘临危受命、勇于任事’的皇子!你若能……若能哪怕只守住一城半池,挫一挫突厥锋芒,你就是功臣!是英雄!到那时,天下人会如何看你?朝中那些还对李唐心存念想的老臣会如何看你?陛下……她还怎么轻易动你?!”

李显呆呆地看着妻子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这番话里的逻辑和狠劲,像一把重锤,敲打着他早已麻木僵死的神经。生机……英雄……这些词离他太遥远了,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我……我不会打仗……”他声音嘶哑,“房州十四年,我连只鸡都没杀过……我怎么挡得住突厥骑兵……我会死,会死得很难看,会被马踏成泥……”

“那就死得好看一点!”韦妃猛地打断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可她死死咬着牙,不让声音哽咽,“王爷,我们没得选了!从房州被接回来的那天起,我们就没得选了!要么在这集仙殿里慢慢烂掉、吓死,要么……就抓住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赌一把!赌你身体里,还流着李家的血!”

她松开他的肩膀,踉跄后退一步,从怀中贴身取出一物,双手捧着,递到李显面前。

那是一柄带鞘的短剑。剑鞘是乌木的,已经摩挲得温润发亮,鞘口镶嵌的铜饰也黯淡无光。样式普通,甚至有些老旧。

李显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这柄剑。这是他父亲,高宗皇帝李治,在他被立为太子那年,亲手赠予他的。剑身铭有八字:“持重守静,卫护家国”。流放房州时,他万念俱灰,将这剑连同许多旧物一起丢弃,是韦妃悄悄捡回,贴身藏了十四年。

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剑鞘。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丝翻腾的恐惧。他缓缓将剑抽出半截。剑身依旧光亮如雪,映出他苍白浮肿、写满惊惶的脸。

这张脸……配得上“卫护家国”这四个字吗?

殿外雨声渐沥。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李显将那半截剑身推回鞘中,握紧。他抬起眼,看向韦妃,眼中的混乱并未完全消退,但最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恐惧的灰烬里,极其微弱地挣动了一下。

“替我……更衣。”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完全是绝望的颤抖,“准备……接见狄相。”

韦妃盯着他看了片刻,重重点头,眼中泪光未散,却已亮起决绝的光。

当日下午,集仙殿偏厅。

狄仁杰独自一人到来,未着官袍,只穿了一身深灰色常服。他被内卫仔细搜查后,才被引入殿中。李显已换了身较为齐整的赭色袍服,坐在主位,腰杆挺得有些僵硬。韦妃侍立在他身后半步。

“老臣狄仁杰,拜见王爷。”狄仁杰一丝不苟地行礼。

“狄相快快请坐。”李显抬手,动作仍显生涩。他示意宫人上茶,然后挥退左右。厅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短暂的沉默。雨敲窗棂。

“北疆之事……”李显先开口,声音干涩,“狄相想必已尽知。”

狄仁杰放下茶盏,神色凝重:“是。军情紧急,贼势猖獗。王爷受命于危难,肩负甚重。”

李显苦笑:“狄相不必宽慰。显……自知才疏学浅,更兼久离朝堂,于兵事一窍不通。陛下此命,怕是所托非人。”

狄仁杰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道:“王爷可知,老臣为何力谏陛下,启用王爷?”

李显一怔。

“非因王爷熟谙韬略,亦非因王爷勇武过人。”狄仁杰缓缓道,目光如古井无波,“只因此刻北疆,需要的不仅是一个统帅,更是一面旗帜。一面能凝聚涣散军心、唤起边民血性的旗帜。”

他顿了顿,声音沉缓而有力:“突厥之暴,非为掠地,实为诛心。他们以屠戮为乐,以恐惧为刃,欲摧折我华夏军民之脊梁。此时,寻常将领、寻常兵甲,或可御敌一时,却难聚溃散之魂。唯有‘李唐子孙’亲临前线,持节督军,方能告诉北疆将士百姓——朝廷未忘他们,社稷仍在他们身后,他们为之流血的土地,依旧值得死守。”

李显听得怔住,握着剑鞘的手紧了紧。

“王爷,”狄仁杰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挚到近乎恳切,“此去艰险,九死一生。老臣无法保证王爷安危,更无法保证必胜。老臣只能告诉王爷:此去不为武周,不为私仇,甚至不为陛下之命。此去,只为妫州城外那些无头的尸骸,为怀戎县学里自焚殉国的周县令,为千千万万正在突厥刀下哀嚎、或即将面对刀锋的……大唐子民。”

“大唐”二字,他说得极轻,却像惊雷般在李显耳边炸响。

李显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狄仁杰。老宰相的目光平静而坦荡,没有丝毫避讳。

厅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雨声,和李显渐渐加重的呼吸声。

许久,李显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柄旧剑。父亲模糊的面容在记忆中浮现,还有更久远、几乎成为传说的祖父——那位天策上将、贞观大帝的影子。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恐惧并未消失,却仿佛被一层更厚重的、名为“责任”的尘埃覆盖住了。

“粮秣……军械……将领……”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飘忽,“请狄相……教我。”

狄仁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欣慰。他正襟危坐,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札记。

“王爷明鉴。老臣,愿竭驽钝。”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一缕微弱的夕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落在集仙殿湿漉漉的庭院里,将那滩积水映成淡淡的金色。

出征,已无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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