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寝宫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与死寂。浓烈到刺鼻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残存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重重明黄色的帷幔低垂,将宽大的寝殿分割出无数幽暗的角落,唯有龙榻周遭被烛台照得雪亮。
榻上,李治深陷在繁复的锦被之中,曾经英挺的面容已被病痛彻底摧毁,双颊深陷,面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间或泛起病态的潮红。他的呼吸破碎不堪,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的痰鸣,仿佛喉咙里堵着一把沙子,每一次呼气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胸膛的起伏微不可察。
两名心腹老内侍跪在榻边,低着头,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泥塑,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最外层的一道帷幔如同被微风拂过,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滑入,不带起半分尘埃。
几乎是本能,李恪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龙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纵然他早已在莫文的密报中得知详情,纵然他已在窗外听到了那令人心揪的喘息,但亲眼见到曾经温文尔雅、也曾雄心勃勃的九弟被折磨成这般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悲恸仍如巨浪般狠狠撞击在他的胸口。他脚步微微一滞,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如流光般掠至榻前。
他没有理会那两名惊愕抬头的内侍——他们是莫文安排的人,值得信任——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系于榻上之人。
似乎是感受到了陌生的气息,又或许是血脉深处那冥冥中的感应,龙榻上,李治那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眼眸,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被病痛长久折磨后的麻木与空洞。然而,当这双眸子费力地转动,模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榻前那张陌生的(因易容)、却又带着某种刻骨铭心熟悉感的面容上时,一点难以置信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如同死灰中挣扎复燃的星火,骤然在那片浑浊中亮起!
他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干裂起皮的唇瓣翕动着,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那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青筋毕露的手,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从锦被中抬起,颤抖着,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身影。
李恪再不犹豫,一步上前,单膝跪在榻前冰凉的金砖上,一把握住了那只冰冷而无力的手。触手之处,尽是嶙峋的骨节与冰凉的皮肤,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温度。
“九弟……”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冲口而出的,却是这声压抑了太久太久、带着颤抖的呼唤。这一声,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穿越了生死荣辱,穿越了浩瀚的南海与重重的宫墙。纵然心志坚毅如李恪,此刻也觉眼眶发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三……三兄……是……是你吗?……”
李治的瞳孔骤然放大,那点微弱的光亮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异彩。他反手死死抓住李恪的手,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泪水,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沿着干瘪的面颊滑落,浸湿了明黄的枕巾。
“不……不是梦……真好……”他断断续续地呢喃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气息急促而混乱,“朕……不,我……我对不住你……三兄……当年……当年……”
巨大的悲痛与迟来的悔恨淹没了他,让他语无伦次。他望着李恪,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重逢的惊喜,有深切的愧疚,有无法言说的委屈,更有即将永诀的绝望。
“浮生……浮生若梦……争来斗去……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一场空……什么也……抓不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悲凉与虚无,“求你……原谅我……三兄……原谅……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