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的溃烂:
四月的长安,已不再是那个万国来朝、锦绣辉煌的天可汗之都。昔日摩肩接踵的东西两市,如今虽未完全关闭,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萧条与恐慌。店铺门前冷落,货架上空空如也,仅有的米铺前,标出的粮价高得令人咋舌,且每日都在飞涨,那数字如同烙铁,烫伤着每一个望去的眼睛。
流民,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枯竭的乡村涌入这座他们曾经仰望的帝都。他们蜷缩在坊墙的角落里,挤在破败的寺庙檐下,或直接躺在污秽的排水沟边。男女老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得如同被掏去了灵魂。饥饿的孩童挺着因腹水而肿胀的肚子,徒劳地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发出猫崽般微弱的啼哭。饿殍开始出现,起初还被草席裹了拖出城去,后来便直接曝尸于光天化日之下,任由苍蝇聚集,散发出阵阵恶臭。瘟疫的阴影,如同秃鹫,开始在城头上空盘旋。
官方的失序与贪婪:
官府并非毫无作为。几处由京兆府设立的粥棚,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几个主要的难民聚集区。然而,那所谓的“粥”,清可照人,米粒屈指可数,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混着几粒粮食的浑水。即便如此,每日也引来无数人疯抢,维持秩序的差役挥舞着皮鞭,抽打在那些只为了一口活命汤水而失去理智的躯体上,呵斥声、哭喊声、咒骂声交织成一曲人间惨剧。
更令人发指的是,一些掌管仓廪或负责采买赈济粮的胥吏,竟在这国难之际,行起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勾当。他们暗中克扣本就不足的赈济粮,或将仓中陈年霉米掺入少许好米发放,而将上缴的款项或倒卖、或贪墨。漆黑的夜里,总有几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悄无声息地从官仓后门驶出,载着本该救命的粮食,运往某些权贵之家或黑市,换取黄白的金银。饥民的死活,在他们眼中,远不如自己腰包的充盈来得重要。
宫闱深处的隔绝:
大明宫,依旧是那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紫宸殿内,武媚的御案上,关于灾情的奏报堆积得越来越高。“关中饥馑”、“流民日众”、“恐生变乱”等字眼频繁出现。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划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描述,眉头紧锁,凤目中寒光闪烁。
然而,这寒光并非全然为了生民涂炭。她看到的,更多是“变乱”二字背后,对她权力稳固构成的潜在威胁。李贤被废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若此时再因天灾引发大规模民变,内外交困,局面将难以收拾。
“京兆尹是做什么吃的?!”她将一份描述流民冲击富户粮仓的奏报掷于地上,声音冷冽,“还有这些胥吏,国难当头,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传旨,着御史台、刑部,严查赈济过程中的贪腐渎职,查实一个,立斩一个,绝不姑息!”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手段不可谓不狠辣。但这雷霆之怒,更多是出于对统治秩序可能被破坏的担忧,是权力掌控者对于不稳定因素的本能清除。至于那清汤寡水的粥棚,那曝尸街头的饿殍,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万千黎庶……它们更像是奏报上抽象的数字和需要被“处理”掉的麻烦。
她并未深思,或者说,不愿去深思,这灾难的根源,除了无情的天象,是否也与这庞大帝国肌体深处早已存在的痼疾有关。她只是再次提起朱笔,在那份请求开仓放粮、加大赈济力度的奏章上,批下“着户部、京兆尹议处,务求稳妥,毋使钱粮虚耗,亦毋使匪类借机滋事”的旨意。
“稳妥”二字,如同一道紧箍咒,束缚住了可能采取的任何大规模、有效的救援行动。一切,都必须在确保不冲击现有秩序、不损耗过多国力(尤其是可能用于其他方面,比如潜在军事行动或皇室用度)的前提下进行。
长生殿内,病榻上的李治,依旧在昏迷与短暂的清醒间徘徊。偶尔清醒时,他能闻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不同于药味的腐败气息,能听到宫墙外似乎比往日更嘈杂的声响。他想问,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徒劳地转动眼珠。侍奉的内侍只会小心翼翼地回答:“大家安心静养,外面……外面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上官婉儿抱着一摞文书,匆匆走过宫中的复道。一阵风过,带来了宫墙外更加清晰的、混合着恶臭与哭喊的声浪。她脚步微微一顿,额角的黥痕在阴影中仿佛又灼热了一分。她抬眼望去,只见宫墙巍峨,将这片皇家禁地与墙外的人间地狱,分割得如此彻底。她低下头,加快脚步,心中一片冰凉。这帝国的中枢,已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墙外的哀嚎,关上了最后一道倾听的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