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的旨意如同投入滚油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整个长安。暮色尚未完全四合,朱雀大街至宣阳坊的御道两侧,早已被如林的火炬照得亮如白昼。每一棵道旁树上皆裹以五彩锦绣,秋风拂过,翻涌起一片绚烂的波涛,奢华靡费,直如仙境临凡。
长安城的百姓几乎倾巢而出,万人空巷,挤满了御道两旁以及所有能窥见仪仗的楼阁窗口。人声鼎沸,喧嚣直上九霄,空气中弥漫着好奇、惊叹与对天家荣华的无限向往。孩童骑在父辈的肩头,睁大眼睛;士子文人捻须感慨,议论着这逾越常制的恩宠;深闺女子则望着那无尽的仪仗,眼中满是艳羡。
吉时已至,宫门洞开。
庞大的仪仗队伍如一条璀璨的星河,缓缓流出大明宫。前列是身着明光铠、手持戟槊的皇家禁卫,步伐铿锵,肃杀威严。其后是手持团扇、孔雀雉尾障扇、锦幡华盖的宫娥与内侍,衣袂飘飘,步履轻盈,形成一片移动的彩云。
核心之处,便是那架为太平公主特制的厌翟车。车以金银为饰,宝玉装缀,四角悬着金铃,行进间清音不绝。车窗垂着薄如蝉翼的鲛绡,隐约可见其中端坐的华美身影,引得观礼人群引颈翘首,发出阵阵压抑不住的赞叹。
车驾之前,一身婚服、俊朗挺拔的驸马都尉薛绍,正襟危坐于骏马之上。他面容英挺,举止合度,面对这万丈荣光与无数目光,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握着缰绳的指节仍微微泛白,透露出内心的激动与紧张。薛氏一族成员紧随其后,人人脸上洋溢着难以自持的荣耀,却也步履谨慎,深知这份恩宠背后是何等沉重的分量。
更引人注目的是,今日代帝后主持亲迎之礼的,并非宗室长老,而是监国太子李显。他乘坐舆车行于仪仗前列,面容努力维持着储君的庄重,却不时下意识地整理衣冠,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扫向四方,似乎在观察臣民的反应,更似乎在寻找母后可能投来的审视目光。他的一举一动,虽合乎礼仪,却少了几分应有的沉稳大气,与其妹太平那透过车帘隐约可见的沉静姿态,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队伍蜿蜒数里,浩浩荡荡,所过之处,欢呼声此起彼伏。锦绣、香花、火光、珠宝的光泽交织在一起,混合着人群的热浪与乐班的吹打,营造出一种极致的、近乎虚幻的盛世狂欢景象。这已不仅仅是一场婚礼,这是一场权力的展示,一场精心编排的、献给整个帝国看的宏大戏剧。
终于,车驾抵达宣阳坊薛府。府邸内外早已装饰得富丽堂皇,宾客盈门,皆是朱紫贵臣、宗室勋亲。
在庄重而繁复的礼仪中,太平公主由侍女搀扶,缓缓步下厌翟车。那一刻,万籁俱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她一身。翟衣在万千火炬映照下流光溢彩,博鬓花钗衬得她容颜绝世,她步履沉静,姿态优雅,每一步都仿佛丈量着皇家的威仪与尊贵。
她与薛绍并肩立于堂前,在礼官的高唱声中,行却扇之礼,拜天地,拜尊长(由太子李显代表)。整个过程,太平始终微垂着眼睑,面容平静,唇角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礼仪的浅笑。她的举止无可挑剔,完美地诠释了一位帝国公主在重大时刻应有的风范,既不过分羞涩,也不失于张扬,那份从容气度,仿佛她生来便是为了承受这样的万众瞩目。
薛绍在一旁,恭敬而谨慎,目光偶尔掠过太平那华美而沉静的侧颜,眼中既有对妻子美貌的惊艳,更有对这桩婚姻所代表的滔天权势的敬畏。
礼成之声响起,堂内堂外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恭贺之声。乐班适时奏响《锦瑟和鸣》之曲,琴瑟悠扬,钟磬清越,象征着对新人美满和谐的祝愿,更将这盛大典礼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在这片极致的喜庆与喧闹之中,无人留意到,在宾客席末位,一位负责记录典礼进程的文书女官,正微微垂首,额前一缕秀发巧妙地遮掩了那新鲜的、如同耻辱烙印的黥痕。她的笔在纸笺上快速移动,记录着这“锦瑟和鸣”的盛景,眼神却如古井深潭,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