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寝殿(夜)
夜深人静,大明宫寝殿内只余几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武媚独自徘徊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砖与绘有祥瑞的墙壁上。殿外秋风呜咽,更添几分深宫寒夜的孤寂与肃杀。
明崇俨白日里那些如同毒蔓般的话语,此刻正在她脑中疯狂滋长,与李贤近来的言行交织、印证。
“东宫星芒过盛,隐有侵逼紫微之势……”
“眼带鹰顾,非仁孝守成之相……”
“独断专行之渐……”
“羽翼渐丰,恐非人臣之器……”
还有那最致命、最刺心的——“昔太宗故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想起李贤监国后,在朝堂上对那些勋贵旧臣毫不留情的打压,那份果决与锋芒,确实与她记忆中年轻时辅助先帝、乃至自己一步步走上权力巅峰时的锐气何其相似!可如今,这份相似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教导的孩童,而是一个有了自己思想、自己班底、甚至自己一套治国理念的储君!他的“贤”,他的“能”,正在成为脱离她掌控的最大变量。
武媚踱至巨大的青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依旧保养得宜、却难掩岁月与权谋刻下痕迹的面容。凤目威棱,嘴角紧抿,那是属于天后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她下意识地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枚贴身携带的墨玉,触手温润的玉石,此刻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东方墨当年的赠言在耳畔响起,却显得如此遥远而模糊。她的本心是什么?是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期许与疼爱?还是作为一个权力掌控者,对任何潜在威胁的本能警惕与铲除?
脑海中浮现出李贤幼时聪慧伶俐的模样,承欢膝下的情景……但那画面迅速被他在紫宸殿中与自己政见相左时那坚持却疏离的眼神所取代,被明崇俨描述的“鹰顾之相”、“孤星坠紫垣”的凶兆所覆盖。
就在这时,一直默然侍立在珠帘阴影处的上官婉儿,轻轻上前一步,跪伏在地,声音清晰而恭谨,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天后,臣女冒死进言。太子殿下虽性情刚毅,然其监国以来,夙夜勤勉,处事公允,朝野有目共睹。明道长所言天象星宿,玄虚难测,岂可尽信?殿下对天后,素来孝谨……”
武媚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婉儿,带着被打断思绪的愠怒与更深沉的审视。婉儿立刻俯首,不敢再多言,殿内气氛瞬间凝滞。
“够了!” 武媚声音冰冷,打断了她,“朕自有决断!”
婉儿的话语,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反而激起了更剧烈的反应。她武媚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听话、不会威胁到她权力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朝野有目共睹”、“处事公允”的贤明太子!婉儿的求情,在她听来,更像是印证了李贤确实在暗中收买人心,连她身边最亲近的女官都开始为其说话!
天平剧烈地摇晃着,一端是日渐稀薄的母子之情,另一端是掌控一切的权力欲望和对失去权力的深深恐惧。最终,后者以压倒性的重量,彻底占据了上风。
母爱?在那至高无上、不容分享的权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她紧紧攥住手中的墨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眸中最后一丝属于母亲的犹豫与温情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冷酷与决绝。
李贤,不能再留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一旦钻入心中,便迅速盘踞、噬咬,释放出冰冷的杀意。她望着镜中自己那双深不见底、再无波澜的凤眸,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权力的游戏,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哪怕对手是自己的骨肉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