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檀香袅袅,茶汤的热气渐次稀薄。李治心绪难平,那道旧疤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记忆。他需要说些什么,需要一个更自然的理由,将目光更久地、更合理地停留在她身上。国事,永远是帝王最无可指摘的话题。
他略一沉吟,目光重新投向住持,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近日各地旱情奏报不绝于耳,朕观之,心实难安。佛家讲慈悲,亦重因果。不知住持与诸位师太,对此天时,可有见解?” 这话虽问向住持,眼角的余光和那份未竟的期待,却分明笼罩着门边那道青灰色的身影。
住持合十,念了声佛号,说的多是“众生业力”、“诚心忏悔可感天垂怜”等佛家常理。李治听着,微微颔首,目光却似不经意般,再次滑向武媚(明空),带着一丝探询,仿佛在问:你呢?你可有话说?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众尼皆垂首,不敢妄议朝政天时。然而,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那个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不卑不亢:
“陛下忧心黎民,乃苍生之福。贫尼愚见,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旱魃为虐,如同人之心火过旺,需以柔克之,以静待之。陛下适才问及修行,贫尼以为,治国与修行,或有相通之处。”
她微微抬眸,目光清正,不再回避李治的视线,那里面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沉静的思辨。“譬如蓄水,非一日之功。江河湖海,能纳百川,因其善处下位,容量广博。为政者若能虚怀若谷,广纳良言,养民之力,聚民之心,犹如深挖池塘,广蓄水源。待到需时,自有润泽万物之能。若只急功近利,强征暴敛,无异于涸泽而渔,纵得一时之水,终非长久之计,遇大旱则立见其窘。”
她的话语不急不缓,引用的虽是道家荀子之言,阐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治国道理。将抗旱之策,融入修行蓄水之喻,既契合她此刻的身份,又将问题提升到了为政根本的层面。
李治心中一震!这番话,绝非寻常深宫女子的见识,甚至比朝堂上一些只会引经据典、空谈仁政的官员,更切中要害!她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不仅仅是眼前的抗旱,更是长久的蓄力与民心向背。这分明是在暗示他,面对当前困局,尤其是面对那些倚老卖老的重臣,需要的不是硬碰硬的对抗,而是更深的韬光养晦,更广地培植自身力量,积蓄那足以应对任何“旱情”的“水源”。
他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看出更多。可她说完,便再次微微垂首,恢复了那副恭谨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蕴含机锋与智慧的话语,只是随口道出的寻常感悟。
“哦?”李治压下心头的惊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兴趣,追问道:“依你之见,这‘蓄水’之功,当下该从何处着手?”
武媚(明空)依旧垂着眼睑,声音平和:“贫尼乃方外之人,不敢妄议朝政细节。只是读史时曾见,昔年文景之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国库虽未见顷刻充盈,然民间物力渐丰,终成盛世之基。此或许便是‘善处下位’,‘广蓄水源’之一端。具体如何,陛下圣心独断,自有明察。”
她巧妙地将具体策略推回给李治,只援引历史,点到即止。既展现了学识,又恪守着出家人和先帝才人绝不该逾越的界限。这份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拨动了李治的心弦,又未留下任何可供人指摘的把柄。
李治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却是浪潮翻涌。她变了,真的变了。曾经的她,聪慧中或许还带着些许少女的直率与依赖;而如今的她,沉静如深海,智慧内敛,每一句话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既能直指核心,又能全身而退。这份在逆境中淬炼出的风骨与见识,比任何娇媚容颜,都更具撼动人心的力量。
他不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此刻这个青灰僧袍下、却闪烁着惊人智慧的影子,牢牢刻印在心底。禅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唯有窗外断续的蝉鸣,和着那令人心旌摇曳的余音,久久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