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的清晨,是在一声悠长的钟鸣中醒来的。
那钟声浑厚沉雄,自大雄宝殿前的钟楼荡开,穿透薄雾,漫过院墙,惊起古柏上栖息的寒鸦。武媚——如今的法号“明空”——便在此时睁开双眼。
禅房简陋,一榻一几,四壁萧然。初春的寒意从窗隙门缝里丝丝渗入,与她呼出的白气交织成朦胧的雾。她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将灰色棉布僧袍穿戴整齐,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肌肤,早已不复初入寺时那般难以忍受。铜盆里的水是前一夜打好的,触手冰凉刺骨,她掬起一捧,拍在脸上,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让她眼神清明起来。
推开房门,院落里还笼罩着破晓前的青灰色调。她拿起倚在门边的扫帚,开始一日之始的洒扫。这是寺中最低阶弟子需做的功课,沙沙的扫地声在寂静的院中规律地响起,与她平稳的心跳渐渐合拍。
目光所及,是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感业寺并非长安香火最盛的寺庙,却自有一份历经风雨的古拙与肃穆。殿宇的飞檐在渐亮的天光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庭中那棵据传是前朝所植的银杏,虬枝伸展,尚未吐绿,却隐隐透出蓄势待发的生机。
她的动作机械而专注,心神却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在一片静谧中向下探寻。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利州江畔的景象。那时江水浩荡,春风和暖,那个玄衣身影将一枚温润的墨玉放入她掌心,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本心……她的本心是什么?
初入宫闱时,是那份不愿被深井吞噬的不甘与倔强;得到守护时,是那份隐秘的依赖与悸动;历经四次绝境,尤其是在这青灯古佛之下,希望彻底熄灭又重燃之后,那份本心,似乎被磨砺得更加坚韧,也更加……复杂。
她不再是那个只知依靠他人许诺的少女,也不再是那个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帝王情爱的才人。权力,唯有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权力,才能让她立于不败之地,才能让她主宰自己的命运。这念头如同种子,在感业寺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壤里,反而深深扎根。
然而,东方墨的“潜龙勿用”,与这“常守本心”之间,又有何关联?
思绪流转间,洒扫已毕。她放下扫帚,随着其他几位同样沉默的比丘尼,走向大雄宝殿做早课。
殿内烛火昏黄,映照着宝相庄严的佛像。檀香的气息氤氲缭绕,与僧尼们低沉的诵经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能让人心神沉淀下来的氛围。她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唇齿微动,跟着众人诵念《金刚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经文如水流过心田。她曾觉得这些言语空泛,如今听来,却另有一番滋味。宫闱中的富贵荣华,帝王的恩宠眷顾,乃至此刻的清苦寂寞,不也都是“相”么?执着于得到是苦,执着于失去亦是苦。真正的“本心”,或许并非某种具体的目标或欲望,而是那颗能勘破这些虚妄之相,在任何境遇下都能保持清明、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的……心。
早课结束,天色已大亮。她用罢简单的斋饭——清粥、咸菜、一个粗面馍馍,便按着执事尼姑的安排,去往后院经阁整理典籍。
经阁幽深,书架林立,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与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这里远离前殿的香火与人声,是寺中难得的清净之地。
她细心拂去经卷上的灰尘,将散乱的佛经按照品类、年代一一归位。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手中不是枯燥的经文,而是亟待抚慰的生命。也只有在这样独处的时刻,她才能更清晰地感知自身与外界。
她注意到,今日经阁外洒扫的那个小沙弥尼,眼神似乎比往日活络了些,总在不经意间瞟向阁内。她也察觉到,负责监管她们的慧明师太,近来去前院会见“香客”的次数,似乎频繁了些。那些“香客”,虽作寻常布衣打扮,但举止间,总带着一丝与这佛门净地格格不入的审视与机警。
是萧淑妃的人?还是王皇后依旧不放心?抑或是……李治派来探看的人?
武媚(明空)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她甚至在对上那小沙弥尼窥探的目光时,还微微颔首,露出一个符合她此刻身份的、温顺而略带怯懦的笑容。
她想起东方墨说过,“墨羽”的存在,本就是制衡这些明枪暗箭的力量。萧淑妃上次在寺中欲行构陷,却被“墨羽”以神鬼手段震慑,铩羽而归。这让她在忌惮之余,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东方墨那句“潜龙勿用”的深意——并非一味隐忍退缩,而是在自身力量不足以正面抗衡时,敛尽锋芒,藏匿形迹,借助一切可借助的势,等待最适合腾跃的时机。
她伸手入怀,指尖触到那枚贴身佩戴的墨玉。玉石被她体温焐得温热,光滑的表面,似乎还残留着利州江畔的水汽与那人指尖的温度。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八个字。
守,不是固守,而是持守,是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内心那点灵明不灭。
本心,或许就是在认清这世间“虚妄”之后,依然选择去争取、去守护的东西。对她而言,那是对自身命运主宰权的渴望,是对曾经践踏她、轻视她之人的“回敬”,或许……也包含着对那份跨越千年、看似虚无缥缈却一次次将她从深渊拉回的“守护之约”的复杂回应。
而“见真章”,则意味着结果,意味着终有一日,所有的隐忍与积蓄,都将在某个关键时刻,显现出它真正的价值。
她将最后一册《华严经》放入正确的格位,轻轻推回。动作沉稳,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转身望向经阁窗外,庭院一角,几株晚梅尚余残蕊,在料峭春寒中微微颤动。更远处,天空湛蓝,流云舒卷。
她深吸一口气,经卷的陈旧气息与窗外清冷的空气一同涌入肺腑。
青灯古佛,晨钟暮诵。这感业寺是牢笼,却也是熔炉。她在其中,磨去浮躁,淬炼心智,将不甘、怨恨、渴望与算计,都沉淀为更深沉的力量。
潜龙在渊,非是困顿,而是在积蓄腾空的力量。而她,正在这片青灰色的寂静之下,完成最后的蜕变。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灰色的僧袍掩不住那渐渐内敛却愈发坚韧的风骨。眼底深处,那点名为“本心”的星火,在历经风雨飘摇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这看似绝望的沉寂里,燃成了更加沉静、也更加炽烈的火焰。
只待东风起,便可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