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内的血腥味与烟尘味混杂在一起,刺鼻难闻。残余的金吾卫士兵们在张将军的厉声催促下,强忍着伤痛与恐惧,迅速清理着通道,将阵亡同胞的遗体勉强移至道旁,又奋力将损坏的车辆推开。哀嚎声并未停歇,只是变得压抑而绝望。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写满了惊魂未定与劫后余生的茫然。
张将军快步走到鸾驾前,隔着破损的车帘,声音沙哑而急切:“公主!贼人虽暂退,但末将恐其去而复返,或前方仍有埋伏!此地万分凶险,必须立刻离开!”他看了一眼旁边静立如松、臂染血迹的东方墨,眼中充满了感激与敬畏,“多亏这位先生……”
东方墨却打断了他,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张将军,仪仗目标太大,行动迟缓,若再遇袭,绝无幸理。为公主安全计,需弃车骑马,轻装简从,另寻小路疾行,方能避开贼人耳目。”
“弃车?”张将军一愣,看向那华贵却已残破的鸾驾,以及周围那些惊慌失措、大多不谙骑术的宫女内侍,“这…公主万金之躯,岂能…而且这些宫人……”
“顾不得许多了。”东方墨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语气依旧斩钉截铁,“贼人要的是公主。仪仗在此,反而能吸引注意,为公主撤离争取时间。请将军即刻挑选三五名最精锐可靠的骑手,备好快马。公主的安危,重于一切。”
他的话点醒了张将军。是啊,若公主再次落入贼手,今日所有的牺牲都将失去意义。他猛地一咬牙:“末将明白了!请先生稍候!”他立刻转身,嘶哑着嗓子点出四名仅是轻伤、骑术最精的亲兵,又亲自去牵拉车的御马中最为神骏稳健的两匹。
鸾驾内,晋阳公主将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弃车?骑马?还要离开大队?这每一个字都让她心头发紧。她自幼养在深宫,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方才的厮杀和死亡几乎吓破了她的胆。离开相对熟悉的车驾和更多的护卫,跟着一个刚刚认识、神秘莫测的陌生人走?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这时,车帘被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东方墨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他的目光清澈,并无逼人之意,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公主殿下,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请相信在下,必护你周全。”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仿佛有着催眠般的效用。尤其是他臂上那片已然发暗的血迹,格外刺眼,那是为了保护她才受的伤。
晋阳公主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又瞥见那抹血色,心中的恐惧奇迹般地平复了许多。她咬了咬下唇,纤细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我信你。”
在老嬷嬷和一名手脚还算利索的宫女帮助下,晋阳公主换下了一身繁复的宫装,只着一身简便的襦裙,外面罩了一件深色的斗篷,遮住了满头珠翠。当她被搀扶着走出鸾驾时,看到满地狼藉和血迹,小脸又是一白,几乎站立不稳。
东方墨适时上前一步,并未触碰她,只是用身体为她隔开了那最血腥的视野,低声道:“公主,请上马。”
那匹挑选出来的御马似乎也感知到气氛紧张,不安地踏着蹄子。晋阳公主从未独自骑过马,看着那高大的马背,眼中露出怯意。东方墨对一名亲兵示意,那亲兵立刻上前,准备托举公主上马。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一支极为阴险的弩箭,竟从远处一堆尸体之下射出!显然是一名重伤未死的死士,发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目标并非旁人,直指正背对着那个方向、准备上马的晋阳公主后心!
速度太快,距离太近,所有人都未能反应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东方墨仿佛背后长眼,身形如鬼魅般一侧,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
“噗!”
一声轻响,那支淬毒的弩箭竟被他用两根手指稳稳夹住!箭尖距离晋阳公主的斗篷不足半寸!
巨大的冲击力让箭杆在他指间微微震颤,发出嗡嗡的轻鸣。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包括张将军,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东方墨眼神一冷,指间微一用力,那精钢打造的箭矢竟“咔嚓”一声从中断裂!他看都未看箭矢来源,左手袍袖向着那尸体堆方向轻轻一拂。
“嘭!”一声闷响,夹杂着一声短促的惨哼,之后再无声息。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东方墨将断箭扔在地上,晋阳公主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茫然地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弩箭和远处没了声息的尸体堆,小脸瞬间血色尽失,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看向东方墨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后怕。
“没事了。”东方墨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公主,请尽快上马。”
这一次,晋阳公主不再犹豫,在那名亲兵的帮助下,奋力爬上了马背,紧紧抓住了鞍鞯前的凸起,身体因恐惧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东方墨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对张将军沉声道:“将军,你带剩余人马,护送宫人,沿官道急速前行,做出公主仍在车中的假象,吸引贼人注意。若能遇上后续援军或到达前方州县,即刻求援封锁周边要道。”
“那公主……”张将军急道。
“公主的安全,交给我。”东方墨语气淡然,却蕴含着绝对的自信,“我会带公主走小路,绕开可能埋伏的区域。我们会尽快抵达安全之处,或与你们会合。”
事已至此,张将军深知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他重重抱拳,虎目含泪:“先生大恩!末将没齿难忘!公主……就拜托先生了!”他又对那四名精选的亲兵厉声道:“尔等誓死追随先生,护卫公主!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喏!”四名亲兵轰然应诺。
东方墨不再多言,一勒缰绳,率先策马向着峡谷一侧一条极为隐蔽的、被灌木掩盖的崎岖小路奔去。那四名亲兵立刻护着晋阳公主的马匹,紧随其后。
马蹄踏过乱石和溪流,很快便消失在茂密的林荫之中。
张将军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忧虑与震撼,转身怒吼道:“收拾东西!带上伤员!立刻出发!快!”残存的仪仗队伍,拖着沉重的步伐,带着浓重的悲伤与恐惧,继续沿着官道向前行去,如同一支悲壮的诱饵。
密林之中,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盘根错节的树根,几乎没有成型的路。马匹行进得十分艰难,速度不得不慢下来。
东方墨一马当先,他仿佛对这片山林极为熟悉,总能找到勉强可以通行的缝隙。他的感知放开到极致,监听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避开任何可能隐藏危险的区域。那四名亲兵则紧张地护卫在公主前后,刀不离手,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晋阳公主紧紧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马背的颠簸让她很不适应,周围的阴暗和寂静让她感到害怕,手臂和腿被沿途的树枝刮得生疼。她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但一想到刚才峡谷中的惨状和那支险些要了她性命的冷箭,她便强行忍住所有的委屈和不适,只是死死抓着马鞍,跟着前面那道青色的背影。
不知行了多久,天色愈发昏暗,林间开始升起淡淡的雾气。一名亲兵低声道:“先生,天快黑了,林中夜行恐有危险,是否找个地方歇息?”
东方墨勒住马,抬眼看了看天色和四周的环境,点了点头:“前方不远有一处山涧,地势相对隐蔽,可在那里暂歇片刻。”
又行了一小段路,果然听到潺潺水声。绕过一片巨大的山岩,一处小小的山涧出现在眼前。涧水清澈,旁边还有一小片相对平坦的草地和一处微微向内凹陷、可以勉强遮风避雨的岩壁。
“就在此处。”东方墨率先下马,走到晋阳公主的马前,伸出手,“公主,下马吧。”
晋阳公主早已疲惫不堪,浑身酸痛,几乎是半滚半爬地跌下马背,幸好被东方墨及时扶住手臂,才没有摔倒。隔着衣料,她能感觉到他手指的稳定和一丝微凉。
“多谢…”她声如蚊蚋,脸上微微一热,连忙站稳,松开了手。
东方墨并未在意,对亲兵道:“两人警戒四周,两人去取水,检查一下干粮是否还在。动作要快,不要生火。”
亲兵们领命,立刻高效地行动起来。
东方墨则走到山涧边,蹲下身,撕下自己青衫下摆一角,沾了冰冷的涧水,开始清洗手臂上那道被箭矢划出的伤口。伤口不深,但皮肉翻卷,血迹凝固,看起来有些狰狞。
晋阳公主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专注清洗伤口的侧影。清澈的涧水洗去血污,露出那道不算长却颇深的伤痕。他清洗的动作熟练而冷静,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一般。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透过林隙,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道伤口上,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染尘谪仙般的脆弱与坚韧交织的美感。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想起他天神般降临救下自己,想起他徒手接下那支毒箭,想起他这一路沉稳如山的引领……一种混合着感激、崇拜、同情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情绪,在她胸腔里迅速发酵、膨胀。
她忽然鼓起勇气,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小锦囊里——那是母后生前为她求的平安符袋——摸索出一块干净的、绣着小小莲花的丝帕,还有一个小巧的玉瓶。她走到东方墨身边,怯生生地递过去,声音微微发颤:“先…先生,用这个吧…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宫里太医配的…很有效的…丝帕是干净的…”
东方墨清洗伤口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向她。
少女的脸颊在暮色中泛着红晕,眼神闪烁,既害怕又勇敢,小手举着药瓶和丝帕,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受惊却又试图靠近的小兽。
他目光在她手中那明显是女儿家私物的、绣着精致莲花的丝帕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她写满担忧和真诚的小脸上。他沉默了一下,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接过药瓶和丝帕,声音放缓了些许:“多谢公主。”
他拔开玉瓶塞子,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然后用那块柔软的丝帕,仔细地将伤口包扎好。那方洁白的、带着淡淡馨香的丝帕,与他染尘的青衫和冷峻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晋阳公主看着他用自己的丝帕包扎伤口,脸颊更红了,心跳得厉害,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公主也休息一下吧,此地暂时安全。”东方墨包扎好伤口,站起身,将剩余的药粉递还给她。
“嗯…”晋阳公主小声应着,走到一旁的岩石边坐下,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只觉得脸上滚烫,心乱如麻。方才递出丝帕和药瓶的勇气似乎一下子用光了,只剩下无尽的羞涩和一种莫名的、甜甜涩涩的慌乱。
东方墨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走到另一边盘膝坐下,闭目调息,恢复体力,同时也将灵觉最大限度地扩散出去,警惕着黑夜中可能存在的任何危险。
林间彻底暗了下来,只有涧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虫鸣。四名亲兵尽职地守在四周,如同沉默的雕塑。
深林庇护之下,谪仙为她染尘,而少女的芳心,也在这一日的惊魂与这片刻的宁静中,悄然萌动,再也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