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从晋阳公主那弥漫着淡淡忧思的暖阁中退出,胸中如同塞了一团浸水的棉絮,沉甸甸又理不清头绪。妹妹那双与年龄不符的、盛满了对命运惘然的眼眸,与朝堂上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面孔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他需要透口气,需要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那无形压力的地方。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脚步转向了后宫那片相对僻静的区域,走向了芷兰轩的方向。这里不似中轴线上的宫殿那般巍峨喧闹,庭院小巧,花木扶疏,自有一番幽静气象。尤其是芷兰轩旁的那片梅林,虽未到开花时节,但枝干虬劲,绿意犹存,在秋日下别有一番风骨。
他知道武才人居住于此。自从那次雪夜御苑偶遇,以及后来几次在父皇召见才人讲解典籍或弈棋时的不期而遇,这位武才人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她不像其他宫人那般或怯懦或谄媚,总是沉静如水,眼眸中却藏着洞察世事的聪慧。父皇似乎也颇为欣赏她的才学与沉静,偶尔会召她侍奉笔墨,或闲谈几句。李治曾远远见过她与父皇对弈,落子从容,言谈得体,那份气度绝非寻常宫嫔所能及。几次短暂的接触,她虽恪守礼数,但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见解,常让他有豁然开朗之感,心中早已埋下欣赏的种子,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如同初春的藤蔓,悄然滋生。
走近芷兰轩,他并未直接叩门,而是放轻了脚步,转向旁边的梅林。果然,在几株老梅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武媚并未盛装,只着一袭淡青色的襦裙,外罩月白半臂,墨玉般的青丝简单绾起,斜插一支素银簪子。她正微微仰头,凝望着梅树的枝干,手中还握着一卷翻开的书册,似是读书倦了,出来散步赏景。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整个人仿佛与这幽静的梅林融为一体,恬淡如画。
李治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他停下脚步,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上前打扰。倒是武媚似乎感应到了目光,缓缓转过身来。见到是李治,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片沉静的了然。她并未惊慌,亦无讨好之色,只是依礼微微躬身,声音清柔如常:“妾身见过晋王殿下。”
“武……武才人不必多礼。”李治走上前,距离恰到好处,既不失礼,又能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本王……信步至此,不想在此遇见才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卷上,是一本《战国策》。
武媚顺着他的目光,轻轻合上书卷,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秋日晴好,在房中久坐难免气闷,便出来走走。殿下似乎……心有烦忧?” 她的观察细致入微,直接点破了李治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愁绪。
被她一语道破,李治反而松了口气。在这位沉静的才人面前,他似乎无需过多掩饰。他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苍劲的梅枝,将朝堂上关于和亲的激烈争论,主战派与主和派的观点,以及自己深感两难、无所适从的困惑,缓缓道出。他并没有提及晋阳公主,只说是自己面对国事,感到压力沉重,难以抉择。
“……允之,恐损国威,寒将士之心;拒之,又虑边患绵延,苦了百姓。父皇圣心独断,自有道理,可本王……本王实在心中难安。” 李治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脆弱和寻求理解的渴望。他也不知为何,会对着一位后宫才人说这些,或许是因为她身上那种超越身份的冷静与智慧,让他觉得可以信任。
武媚静静地听着,目光低垂,落在脚下的青苔上,长而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始终没有打断他,直到他将满腹的烦恼倾吐完毕,空气中只剩下秋风吹过梅叶的沙沙声。
片刻的沉默后,她才抬起眼帘,目光清澈地看向李治,并未直接回答和亲与否的问题,而是声音平和地说道:“殿下忧国忧民,乃是社稷之福。妾身浅见,陛下与诸位大臣所虑,皆是为了大唐江山。有时候,看似两难之境,或许并非只有进退两条路可走。”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股清泉,缓缓流入李治焦灼的心田。
“并非只有进退两条路?”李治喃喃重复道,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
“正是,”武媚微微颔首,她的声音愈发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譬如弈棋,僵局之时,或可考虑如何‘转换’。将对方的攻势,化为我方的势能。这和亲之议,或许亦可作如是观。”
她的话,如同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李治思维中未曾触及的角落。他怔怔地看着武媚,看着她沉静的面容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心中的烦躁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期待。在这片幽静的梅林中,一场超越身份、触及核心的对话,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