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站在齐膝深的泥泞中,万寿滩荒芜的咸风刮过面颊,却吹不散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
泥泞吞噬了鞋袜,黏稠而冰冷,每挪动一步都发出“噗呲”的响声,在旷野中显得格外清晰。张倪芳弯下腰,从脚边抓起一把黑褐色的泥土,在指间缓缓捻动。细沙与黏土混合的独特质感,带着渤海湾特有的咸腥气息,扑面而来。
“就是这里了。”她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像锤子砸在坚实的土地上。曹天明扶了扶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望不到边的滩涂,远处废弃的盐田堤坝如同衰朽的骨骼,零星伫立在荒草之中。
“潮间带,盐碱地,产权清晰但闲置超过十年。”曹天明语速很快,带着他惯有的审慎,“从法律和地理角度看,几乎是为我们量身定空白的画布。”
吴佳怡没有立刻加入对话。她微微仰着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这荒芜的空气。咸,涩,还带着一丝有机物腐烂的甜腻。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
“我闻到了,”她嘴角勾起一个近乎野性的弧度,“钱的味道。被所有人嫌弃,所以……格外便宜。”
张倪芳摊开手掌,任由泥土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她脑海中闪过临行前书房里那份摊开的报告,关于华帝股份那场持续十一年的内斗,潘氏家族如何最终夺权,却让企业在厨电市场中逐渐掉队,营收仅及对手方太的三分之一。家族企业的痼疾,权力交替的阵痛,她太熟悉了。而他们三人,刚刚从一场不亚于此的惨烈斗争中脱身,带着满身疲惫和唯一的战利品——自由。
“这里没有‘不许亲戚进厂’的祖训需要打破,”张倪芳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也没有董事会里的‘潘氏家族’需要平衡。这里只有我们,和这片泥巴。”
“以及一个千载难逢的窗口期。”曹天明接过话头,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褶皱的地图,在潮湿的空气中小心地铺开,指着上面用红笔圈出的区域,“省里的海洋经济示范区规划,下个月正式公布。万寿滩,正在核心区边缘。现在,它是没人要的破烂;一个月后,它就是镶着金边的请柬。”
**战略的蓝图在泥泞中铺陈**
吴佳怡蹲下身,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万寿滩指向内陆的交通网络。“物流!关键是物流!现在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但只要打通……”她猛地站起身,兴奋地比划着,“你们记得七匹狼那个案例吗?周家那个‘新登’的二代,周力源,他就是用产业资本的思维,通过‘直接投资+顶级创投网络’构建生态,硬生生要把一个传统服装企业改造成高科技产业平台。我们没他们那么厚的家底,但思路可以借鉴——我们不要一开始就想着建一个封闭的帝国,我们要做一个平台,一个支点。”
张倪芳赞许地点点头。她想起自己研究过的另一个案例,海波重科,那个困在家族治理阴影下的公司,实控人张海波家族股权高达54.32%,亲属占据采购、财务、市场核心岗位,导致关联交易质疑不断,最终让公司转型举步维艰。封闭,是组织癌变的开始。
“佳怡说得对。我们不能重蹈覆辙。我们的起点,必须是开放的、共生的。”张倪芳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已经穿透了时间和迷雾,“第一阶段,低成本卡位。利用信息差和这片土地的‘不良资产’属性,以生态修复和‘临时用地’的名义,用最小的租金成本,拿下最大的option(期权)。”
“option?”曹天明挑眉。
“对,发展的期权。不是所有权,是优先权。”张倪芳解释,“我们不去争那块已经成熟的、昂贵的中心地块,我们就在这边缘地带,用最低的成本,锁定未来最大的可能性。就像……”她顿了顿,寻找着恰当的比喻,“就像汪氏父子带领郎酒,在高端化与资本化的双重驱动下,既延续酱香核心战略,又通过国际舞台亮相、酒饮场景创新拓展品牌边界。他们是在红海里找差异化,我们是在蓝海里画地图。”
曹天明迅速心算,手指在空气中快速点动:“如果以公益项目或科研基地的名义介入前期环境评估,我们可以将前期土地成本压缩到常规投资的百分之十以内。这笔钱,我们挤一挤,够。”
**在荒芜中预见繁华**
吴佳怡兴奋地补充:“而且这种模式轻快、灵活!我们可以避免像万辰集团那样,家族成员占据董事会5席中的4席,决策权高度集中,导致‘重扩张、轻管理’,最终品控漏洞频发,消费者信任崩塌。我们三个,权责分明,互相制衡。”
一阵海风吹来,掀起吴佳怡的衣角,她打了个寒颤,但脸上的兴奋丝毫不减。曹天明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替她挡住了风口。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张倪芳眼中,她心中微微一动。经历过共同的风暴,这三个原本各有算计的人,似乎也在这片泥泞中,结成了某种超越利益的同盟。
“我们需要一个故事。”张倪芳突然说,“一个比‘物流中转站’或‘生态农场’更宏大的故事。”她想起科大商学院彭倩教授那篇关于家族企业的文章,里面提到真正的长青家族,是“在坚守核心价值观的基础上,以开放心态拥抱变革,以前瞻眼光布局未来”,要实现“从财富保值到价值创造,从风险规避到机会把握,从规则遵循到规则制定”的转变。
“我们要讲一个‘破局’的故事。”她继续道,语气愈发坚定,“就像七匹狼的‘新登’力量,果断摒弃传统企业线性增长的路径依赖,运用产业资本的思维与工具,进行一场‘脱胎换骨’式的价值重构。我们也要让未来的投资人看到,我们不是在经营一块地,而是在构建一个生态系统,一个连接海陆的节点,一个未来新商业规则的试验场。”
**以最低成本赢得最大空间**
天色渐渐暗淡,滩涂上的风更冷了,远处的海平面变成了一条模糊的灰线。但三个人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抽象的愿景,在一次次碰撞和具象化中,逐渐变得有血有肉,甚至仿佛能在这片荒芜之地上,投射出未来建筑的轮廓和灯火通明的景象。
“所以,第一步,”曹天明总结道,他的镜片上反射着西天最后一丝霞光,“我负责在一周内,搞定与当地村镇的‘框架性意向协议’,利用政策模糊地带,锁定这块地的优先开发权,成本必须控制在预算的百分之五以内。”
“第二步,”吴佳怡接口,语速快得像在发射子弹,“我立刻飞一趟南方,接触那些在供应链金融和数字化平台有深厚积累的团队。我们要的不是简单的承包商,是未来的战略合伙人。顺便,”她狡黠一笑,“摸摸那些被家族内耗拖累、有志难伸的专业经理人的底。乐天集团当年兄弟争权,导致企业形象受损,股价下跌,不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吗?我们要吸引的,是真正做事的人。”
张倪芳看着他们,一股强大的、久违的力量从心底升起,冲刷着连日奔波的疲惫。她知道,最艰难的部分,由她承担。
“第三步,我来编织那个‘故事’。”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准备好一份能让地方政F、未来潜在产业方和财务投资人都能看到巨大价值的‘商业计划书’。它不是骗局,它是我们共同相信的未来。我们要像那些成功的危机公关案例,比如胖东来‘试吃门’事件一样,用快速响应、透明沟通和人性化处理,来建立初期的信任。我们的起点,必须是诚信和担当。”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万寿滩沉入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国道上的车灯,像流动的星火。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满身泥泞,步履却异常坚定。
钻进车里,打开灯,温暖的光线照亮了狭小的空间。曹天明发动汽车,吴佳怡摊开笔记本已经开始罗列联系人名单。张倪芳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嘴角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片被文明遗忘的滩涂,这片成本低廉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土地,就是他们绝地求生的唯一希望。他们以几乎零成本的方式,撬动了一个未来无限发展的巨大空间。所有的内斗、背叛、剥离都已成过去,一个新的篇章,就在这车轮碾过泥泞的声音中,悄然开始了。
而她清楚地知道,下一场战斗的硝烟,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