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里还残留着劣质烟草与速溶咖啡的混合气味,长条会议桌两端的投影仪正投射着上周的质量整改报告,红色的不合格率数据在白幕上格外刺眼。吴佳怡坐在主位,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在座的二十几位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三天前刚处理完第三车间的批次质量问题,此刻众人脸上仍带着未散尽的疲惫,生产总监曹天明的眼袋重得像挂了两个铅球,正低头猛灌保温杯里的浓茶。
“上周的整改措施已经落地,成品合格率回升到 98.7%,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吴佳怡的声音打破沉寂,将一份崭新的文件推到桌中央,“今天想和大家讨论更根本的解决方案 —— 创办佳成职工大学。”
“职工大学?” 曹天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粗黑的眉毛拧成疙瘩,“佳怡,咱们刚把质量事故压下去,南边的宏远集团还在抢咱们的汽车配件订单,你现在提办大学?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文件在众人手中传阅,纸张翻动声里夹杂着窃窃私语。财务总监刘建国推了推金丝眼镜,很快翻到预算测算页,倒吸一口凉气:“前期投入至少要八百万,每年运维还要两百万。现在公司账上的流动资金只够支撑三个月的原材料采购,这笔钱从哪儿来?”
吴佳怡早有准备,按下遥控器切换幻灯片,屏幕上出现技术人员年龄结构分布图:“大家看,咱们的核心技术团队平均年龄 47 岁,近三年退休的老师傅有 12 位,能接手的年轻人不足 5 个。上个月被宏远挖走的张工,就是因为咱们没人能接他的精密模具技术。职工大学不是搞排场,是要让老师傅带徒弟,把技术留在佳成,培养真正忠于企业的骨干。”
“培养骨干?” 曹天明猛地拍了下桌子,会议桌的水杯都跟着震颤,“车间里缺人我可以去劳务市场招,花三个月就能上手!八百万够招两百个熟练工,比办什么大学实在多了!你爸当年创业时,哪有什么大学,还不是老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
销售元老周大海跟着附和,手指在订单报表上戳出声响:“就是这话!昨天华东区的经销商还在催,说宏远的报价比咱们低三个点。现在该把钱砸在生产线升级和渠道维护上,不是扔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教育上。佳怡,你太年轻,不知道企业活下去有多难。”
吴佳怡的指尖在文件上划过 “技术传承” 四个字,耐着性子解释:“劳务市场招来的人流动性太大,去年咱们的技术工人流失率是 27%。职工大学不仅教技术,更要培养归属感,毕业直接签订五年服务协议,这才是稳定团队的根本。至于成本,我做过测算,三年后人才断层带来的损失,会是办大学投入的十倍。”
“测算?又是测算!” 曹天明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我给你算笔实在账:上个月订单降了 15%,原材料涨了 8%,车间电费都快交不起了。你要办大学,要么裁员,要么拖欠供应商货款,你选哪个?”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吴佳怡心上。她知道公司的财务困境,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可越是如此,她越觉得不能只看眼前:“曹叔,正因为日子难,才要谋长远。没有技术储备,等这批老师傅退休,咱们连合格的产品都造不出来,到时候再想办大学,就真的晚了。”
“晚不了!” 曹天明霍然起身,西装下摆扫过椅子腿,“我在车间待了三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当年非典的时候订单砍半,我们靠接小活儿都熬过来了,现在这点困难算什么?不需要你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几位销售元老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抱怨:“就是,宏远下周就要开新品发布会,咱们得赶紧跟进研发,哪有精力管大学?”“年轻人心浮气躁,根本坐不住冷板凳,办了也是浪费钱。”“我看佳怡就是在国外待久了,把企业当成过家家。”
“过家家?” 吴佳怡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剧烈起伏,“我为了做这个方案,连续一周泡在档案室,翻遍了十年的人才流失记录和技术事故报告!张工走后,他负责的模具精度下降了 0.3 毫米,每月损失订单二十万,这些你们看不到吗?”
“那是你管理不当!” 曹天明寸步不让,“要是早点给张工涨工资,他能走吗?与其花钱办大学,不如把钱给老员工涨福利!你就是书读多了,不懂人心,不懂企业的生存法则!”
“我不懂?” 吴佳怡抓起桌上的文件,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涨工资能留住所有人吗?能解决技术迭代的问题吗?曹叔,时代变了,光靠人情和经验撑不起一个现代化企业!”
“够了!” 刘建国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佳怡,你的想法是好的,但太不切实际。现在公司首要任务是活下去,职工大学的事,等度过难关再说吧。” 他的话像是定音锤,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和。
吴佳怡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都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老臣,此刻却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她的理念死死挡在外面。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堵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曹天明见她沉默,语气稍缓却依旧强硬:“佳怡,听叔一句劝,把心思放在抓生产、抢订单上。办大学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说完,他率先起身,其他元老也纷纷跟着离开,会议室的门被一次次推开又关上,留下刺耳的声响。
很快,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吴佳怡一个人。投影仪还亮着,屏幕上的年龄结构分布图此刻显得格外讽刺。她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鼻尖突然一酸。为了这个方案,她不仅请教了高校的教育学教授,还实地考察了三家同行的内部培训体系,原本以为能得到支持,没想到换来的却是 “纸上谈兵”“不务正业” 的评价。
窗外的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乌云像打翻的墨汁般蔓延开来,将阳光彻底遮蔽。吴佳怡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会议室角落,那里原本坐着技术部的年轻技术员林舟,负责记录会议内容。此刻他正收拾笔记本准备离开,感受到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 有同情,有犹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舟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视线,低下头快步走出了会议室,连门都忘了关。吴佳怡盯着那扇半开的门,愣了许久。刚才那一眼,像一颗微小的火星,落在她冰冷的心底,虽然微弱,却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是完全孤立无援。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看着掌心深深的印子,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苦涩却坚定的弧度。曹天明他们说得没错,现在公司确实困难,但正因为困难,才更需要破局的勇气。这条路或许很难,但她不会放弃。
吴佳怡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匆匆走过的员工。她拿出手机,拨通了秘书的电话:“帮我查一下技术部林舟的资料,越详细越好。另外,联系一下市职业技术学院的张教授,我想约他见一面。”
挂掉电话,她抬手推开窗户,冰冷的风灌了进来,吹散了心头的沮丧。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景象,却让她的眼神变得愈发清晰。她知道,这场理念之战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那些被嘲笑的 “纸上谈兵”,终有一天会变成坚不可摧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