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一月,蒙阴城头那面被硝烟熏染得黢黑的膏药旗,终于被一柄带豁口的鬼头刀狠狠砍断旗杆,颓然萎顿在尘土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用粗布匆忙缝就却猎猎飞扬的红旗,上面用写着三个大字:“八路军”!
城中心的广场上,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汗水的酸咸,还有一种长久压抑后陡然释放的、近乎狂躁的热浪。
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几个被五花大绑、衣衫褴褛的人影筛糠般抖着。
审判大会由团长杨城武亲自主持。
“张本初!”台上那位面容严肃、眼神亮得惊人的八路军团长,声音洪亮得压过了场下的嘈杂,他手里展开一张写满墨字的纸,“原伪蒙阴县维持会长!鬼子来了,你第一个摇尾巴!强征军粮,逼得西乡十八户绝了活路!为虎作伥,领着鬼子扫荡,亲手烧了李家沟三十七间屋!害死十三条人命!认不认罪?!”
被点名的胖子,张本初,像一滩被抽了骨头的烂泥,噗通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腥臊气弥漫开来。他涕泪横流,嘴唇哆嗦着,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认罪!千刀万剐!”场下猛地炸开一片怒吼。
一个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太太,颤巍巍地挤出人群,手里攥着一块硬邦邦的土坷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张本初脸上。
“你个天杀的!我的儿啊……”土块碎裂,在张本初额角划开一道血口子,老太太的哭嚎撕心裂肺,瞬间点燃了更汹涌的怒潮。
“王金标!绰号‘活阎王’,鬼子侦缉队长!”杨成武的声音冷得像冰,“私设水牢、烙铁、竹签!拷打抓捕的抗日志士和无辜百姓!手上人命,十七条!认不认罪?!”
那叫王金标的瘦高个,脸上横着一道蜈蚣似的刀疤,此刻那疤痕也在扭曲跳动。
他猛地昂起头,眼神里竟还残留着一丝亡命的凶光,嘶声吼叫:“老子给皇军办事,死也……”
“砰!”
一声干脆利落的枪响,骤然压下了他最后的狂吠。
王金标的话音戛然而止,眉心处一点暗红迅速洇开。
他眼里的凶光瞬间凝固、涣散,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前扑倒,砸起一片尘土。
开枪的正是团长杨城武,他面无表情地吹了吹驳壳枪枪口冒出的一缕淡蓝硝烟,动作利落得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赵有德!伪军情报组长!”杨城武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目光锐利如刀,钉向另一个面如死灰的矮个子,“外号‘笑面虎’,专使阴招!假扮货郎,摸清了我们三个交通站的位置!出卖了七名地下党同志!认不认罪?!”
赵有德吓得魂飞魄散,双腿软得像面条,全靠身后两个战士架着才没瘫倒。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白眼一翻,竟直接吓晕了过去。
“认罪!毙了他!”人群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熊熊燃烧。无数拳头在空中挥舞,无数的唾沫星子飞向台前。
复仇的火焰,烧红了每一张饱经苦难的面孔。
枪声再次响起,干脆、短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张本初、赵有德,连同另外几个被揪出来的铁杆汉奸、手上沾血的伪军头目,在正义的枪口下结束了他们罪恶的生命。
尸体被迅速拖走,只留下地上几滩迅速渗入黄土的暗红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清算的完成。
整个蒙阴县,仿佛经历了一场痛彻骨髓的刮骨疗毒。
盘踞在县内、依附在鬼子身上的毒瘤脓疮,被八路军快刀斩乱麻,彻底肃清。
空气里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也随之消散了许多,连头顶的日头,仿佛都亮堂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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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浓重的血腥气尚未在蒙阴城上空彻底散尽,萧然和独立团团长杨城武,已经站在了原本属于鬼子司令部的院子里。
院墙高耸,青砖厚重,几株被炮火削去半截树冠的老槐树投下斑驳的阴影。
屋檐下,还残留着“武运长久”的日文标语,墨迹狰狞。
“老杨,”萧然指着摊在石磨盘上的蒙阴城防草图,指尖点着城墙四角和几处城外的高地,“鬼子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报复,一定是倾巢而出,天上地下一起扑过来。
我们守在这里,就是插在他们心口的一把刀!”
杨城武双手抱胸,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黝黑的脸膛在树影下显得更加凝重。
他习惯性地摇头,声音低沉:“萧司令,你的心意,独立团上下都感激。可咱八路军的根本,是‘农村包围城市’,是游击战。这蒙阴城,四门大开,无险可守。鬼子飞机一个俯冲,重炮一个齐射,咱们这点家当,填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守城?那是拿鸡蛋碰石碾子!”
“杨团长!”萧然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团长,您这老皇历该翻篇了!”他猛地掀开旁边一个用油布盖着的长条形木箱。
箱盖打开,冰冷的金属幽光在树荫下骤然迸射。躺在箱子里的是一具线条流畅、结构精密、充满了超越时代工业美感的武器。
“我们有单兵防空导弹 !” 他用力拍了拍冰凉的发射筒,“只要布置得当,蒙阴城的天,我们就能给它封上!”
“我们还有迫击炮,有火箭筒,有远程狙击枪,鬼子来多少,就得死多少!怕个球!只要有钱了,我再把122mm榴弹炮给搞几十门来,你看鬼子还敢来不?”
杨城武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那超越他以往所有战争经验的武器,像一道刺目的光,强行撕裂了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游击战思维迷雾。
城市,真的能守?
以独立团现在的力量?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残破槐树叶子的沙沙声,以及战士们压抑着的、带着好奇与兴奋的喘息。时间仿佛凝固了。
萧然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杨城武,看着他眼中激烈的挣扎,看着他眉宇间那道“川”字沟壑一点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所撑开、磨平。
许久,杨城武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犹豫的火星彻底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点燃。他不再看萧然,而是转向旁边肃立的参谋长,声音斩钉截铁,像一块淬火的生铁砸在磨盘上:
“传令!一营、机炮连,全体进驻蒙阴城!团部,就安在这鬼子老巢!动作要快!天黑前,必须给我把防御架子搭起来!命令赵政委带领2营及其余部队守卫原团部。”
这命令在小小的院落里炸开。
参谋长的脸瞬间涨红了,一个标准的敬礼:“是!团长!保证完成任务!”转身就冲了出去。
独立团这台沉默的战争机器,在杨城武这石破天惊的命令下,轰然启动,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开进了蒙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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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阴城,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古城,在独立团战士和县武工队员蚂蚁搬家般的忙碌中,正悄然披上一层令人生畏的甲胄。
城墙,这道古老的屏障,被赋予了新的、令人胆寒的獠牙。
在几处视野开阔、能控制大片城外地面的垛口后面,沉重的沙袋工事被飞快地垒起。
粗壮的圆木支撑着顶盖,只留下狭窄的射击孔。黑洞洞的炮口从射击孔中探出——不是土造的榆木炮,而是闪烁着烤蓝幽光的82毫米迫击炮管。
更令人侧目的,是一具具形制奇特的“二屁鸡”,它们被稳稳地架设在特制的三脚架上,长长的发射管斜指苍穹与城外旷野,散发着无声的死亡邀请。
战士们小心地擦拭着这些珍贵的“铁家伙”,嘴里偶尔会溜出一两句不成调的哼唱:“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歌声里带着一种轻松而凶狠的调侃,在肃杀的城头飘荡。
四座厚重的城门,如今成了真正的咽喉要道。
身着灰色军装、臂章鲜红的独立团战士持枪肃立,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县武工队的队员则显得更为精干,他们穿着老百姓的褂子,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仔细盘查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老乡,路条看一下!”武工队队长赵大勇拦住一个推着独轮车的中年汉子,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汉子慌忙在怀里掏摸,递上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条。赵大勇仔细核对着上面的姓名、住址、事由和日期,又抬眼仔细打量汉子的面容、手上的老茧和独轮车上的粮食袋子,确认无误,才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行了,老哥,辛苦!进去吧!”
这严密的盘查,是蒙阴城新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