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远眼底的锐利寒芒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周身散发着无形的低气压。张晓云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周承安搂得更紧。周健彻底僵在原地，愕然地看向陈叔，又看向父母骤然变色的脸！作为家中长子，他自然清楚弟弟周承安的身世之谜——那个与父亲有着复杂过往、最终客死异国的欧阳琳，正是承安的生母！此刻，她的父母突然深夜造访，绝非寻常！
连坐在地毯上的周承安，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绷，停止了翻动画册，睁着懵懂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神色骤变的大人们。
“王妈！”张晓云的声音率先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异常清晰。她将怀里的周承安轻轻推向闻声快步走来的中年保姆，“带小少爷去玻璃花房玩会儿，看看他种的小番茄发芽了没有。”
“哎，好，夫人。”王妈立刻会意，牵起懵懂的周承安的小手，柔声道，“承安，跟王妈去看你的小番茄苗好不好？说不定长出小叶子了呢！”
周承安被新话题吸引，乖巧地点点头，抱着他的画册，跟着王妈从侧廊走向连接主宅的花园温室，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张晓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看向周志远，眼神里带着恳求，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坚定：“志远，这件事……让我来处理，好吗？你在场，可能……反而不好谈。”她了解丈夫，他此刻的怒火和冰冷的戒备，只会让本就脆弱敏感的局面彻底失控。
周志远深邃的目光落在妻子脸上，审视着她眼中那份强装的镇定和深藏的忧虑。他下颌的线条紧绷，沉默了几秒，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默许。他转身，大步走向通往书房的方向，背影挺拔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张晓云又看向还愣在原地的周健，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小健，你不是有应酬吗？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周健如梦初醒，复杂的目光在母亲脸上和门外屏幕上停留了一瞬，终究什么也没问，只低低应了声：“知道了，妈。”他拿起车钥匙，匆匆离开了主厅。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张晓云和陈叔。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陈叔，”张晓云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碎发，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请他们进来吧，到偏厅小会客室。上两杯热茶。”
“是，夫人。”陈叔恭敬地应下，走到门禁系统前，按下通话键。他对着麦克风，声音沉稳有礼，透过电子传声器清晰地送到大门外：“欧阳老先生，欧阳夫人，请进。夫人请二位到偏厅稍坐。”
沉重的黑漆钢铁大门再次无声滑开。陈叔亲自迎了出去，将神情悲戚、带着明显旅途劳顿痕迹的欧阳夫妇引了进来。男人约莫六十出头，头发花白但梳理得还算整齐，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夹克衫，背脊微弯。女人挽着他的胳膊，同样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髻，穿着素色的薄棉外套，脸上布满愁容，眼睛红肿得厉害，眼神里充满了哀伤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庄园的奢华肃穆让他们显得更加局促不安。
偏厅小会客室布置得雅致温馨，与主厅的恢宏不同，更显私密。张晓云已经等在那里，脸上带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示意二老在柔软的沙发上落座。陈叔奉上两杯热气袅袅的香茗后，便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周董事长……不在家吗？”欧阳老先生坐下后，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
“志远公司临时有急事，刚出去。”张晓云温声解释，语气平和，“二位老人家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她明知故问，只想把话题引向可控的方向。
“我们……”欧阳太太刚开口，声音就哽咽了，浑浊的泪水再次涌上眼眶，“我们就是……就是想看看孩子……看看承安……”她颤抖着手，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半旧的黑色女士皮包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塑封的、明显有些年头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明媚的欧阳琳，笑得无忧无虑。她把照片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女儿唯一的温度。
欧阳老先生重重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苦：“几天前……琳琳以前的一个朋友，叫薇薇的，给我们打了个电话……”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前些日子，琳琳的另外几个朋友也问过我们……其中有两个，说……说在海洋公园见过承安，那孩子……长得跟我们家琳琳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他抬起浑浊的眼睛，带着巨大的悲痛和一丝卑微的祈求看向张晓云，“张女士，我们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就是……就是想亲眼看看……看看琳琳留在世上的这点骨血……就看一眼……行吗？”
张晓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眼前这对痛失爱女的父母，如今唯一的念想，只是想看看那个流淌着女儿血脉的孩子。那份卑微的恳求，让她几乎无法直视。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她沉默了几秒，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借以平复翻涌的情绪。放下茶杯时，她的目光变得温和却异常坚定。
“叔叔，阿姨，”她换了更亲近的称呼，声音清晰而柔和，“承安今年四岁了。他很健康，很活泼，也很……快乐。”她刻意加重了“快乐”两个字，“关于他的身世，关于欧阳琳妹妹……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妈妈、哥哥，还有这个家。”
她停顿了一下，直视着欧阳老先生的眼睛，语气带着不容商榷的坚决：“你们想看孩子，可以。我理解，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她的声音微微沉了下来，“仅限于看。不能认，不能叫，不能有任何会让他产生疑惑、困扰甚至伤害的举动。他只能认得我这一个妈妈。我希望他能在没有阴影、没有瑕疵的环境里，平安健康地长大。”
提到“欧阳琳妹妹”，张晓云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平静的陈述，却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力量。她避开了当年那场算计的龌龊，只强调了孩子当下的平静生活。最后那句“没有瑕疵的长大”，更是直指核心——任何来自过去的干扰，对孩子而言，都是巨大的“瑕疵”。
欧阳老先生身体微微一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愧疚，最终化为深深的无力。他看了看身边泣不成声的老伴，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们……明白。我们不会乱说话的。就是……就是看看。”
张晓云看着欧阳太太紧紧攥着女儿照片、哭得不能自已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酸楚。她放缓了语气：“叔叔阿姨，你们二老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也可以跟我提。能帮的，我们会尽力。”她没有说“我们”，而是用了模糊的“会尽力”，界限分明。
欧阳老先生摇摇头，声音苍凉：“没有……没有困难。我们老两口，还有点退休金，够用。琳琳……琳琳当年走的时候，也……也留了些钱给我们……”提到女儿，他的声音又哽咽了。
“我们这次来啊，”欧阳太太好不容易止住些哭声，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泪，声音沙哑，“除了想看看孩子，也是想……想告诉你们一件事。”她看向张晓云，眼神里带着担忧，“我那个小女儿，欧阳静，她……她交了个男朋友。那孩子……怎么说呢？有点不着调，整天游手好闲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从哪里听说了琳琳的事，还有……还有承安的事……我怕他……怕他嘴巴不严，或者……动什么歪心思……”
张晓云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欧阳静那个不着调的男朋友？这无疑是一个新的、极其危险的信号！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保持着温和：“谢谢阿姨提醒，我会留意的。孩子的事，你们放心，我们会保护好他。”
“那……那能看看孩子了吗？”欧阳太太小心翼翼地问，眼中满是期盼。
“好。”张晓云站起身，“他在玻璃花房，我带你们过去。记住我们说好的。”
张晓云领着欧阳夫妇，穿过长长的、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走向通往后花园的玻璃花房。花房内温暖如春，绿意盎然，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周承安正蹲在一个小花圃前，小手指着刚冒出嫩芽的小番茄苗，兴奋地跟王妈说着什么，小脸在灯光下红扑扑的。
看到张晓云带着两个陌生人进来，周承安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承安，这是两位来看花的爷爷奶奶。”张晓云走到儿子身边，温柔地牵起他的小手，自然地介绍道，语气平常得就像介绍邻居。
“爷爷奶奶好。”周承安奶声奶气地叫人，大眼睛清澈无邪，带着孩童纯真的礼貌。
“哎……好，好孩子……”欧阳太太瞬间泪如泉涌，她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周承安的小脸，看着那酷似女儿欧阳琳的眉眼、鼻子、嘴巴……每一处都像是从她心尖上剜下来的肉！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摸摸外孙的脸颊，手指却在离那柔软皮肤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她想起了张晓云的警告，想起了女儿欧阳静，巨大的悲痛和克制让她浑身都在发抖。
欧阳老先生紧紧抓住了老伴颤抖的手臂，用力握了握，浑浊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但他死死咬着牙，对着张晓云和周承安，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朋友……真乖……”
张晓云适时地将周承安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对王妈使了个眼色。王妈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巧妙地隔开了欧阳太太那过于炽热的目光，笑着对周承安说：“承安，你看那边的蝴蝶兰开得多漂亮？王妈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好！”周承安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欢快地跟着王妈跑开了。
欧阳太太的目光追随着那小小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花丛后，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压抑地呜咽起来。欧阳老先生紧紧搂着老伴的肩膀，泪水无声滑落，却死死忍着不发出声音。
咫尺之间，血脉相连，却如同隔着天涯海角。看得见，摸不着，认不得。
张晓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悲痛欲绝的父母，心中百味杂陈。她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待两位老人的情绪稍稍平复，才轻声开口：“叔叔，阿姨，天色不早了，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
她引着他们离开花房，回到偏厅。在欧阳夫妇准备告辞时，张晓云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她没有说太多，只是将卡轻轻放在欧阳老先生布满岁月痕迹的手中，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
“叔叔，拿着。密码是六个零。这里面的钱，不多，但足够你们二老安稳地生活一段时间。就当是……你们的女儿琳琳，孝顺你们的。她……一定也希望你们过得好。”
她没有提周志远，只说是“琳琳孝顺的”。这既是一种体面的资助，也是一种无声的切割——用金钱，买断这份血缘带来的潜在麻烦，也买断他们未来再以孩子为借口接近的可能。
欧阳老先生握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卡片，手指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张晓云平静却疏离的眼神，明白了这钱背后的含义。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佝偻着背，对着张晓云鞠了一躬。欧阳太太也抽泣着，跟着丈夫鞠了一躬。
陈叔适时出现，恭敬地将两位失魂落魄的老人送出了庄园。
厚重的黑漆钢铁大门缓缓关闭，将门外的悲戚与门内的森严彻底隔绝。
张晓云站在空荡荡的偏厅里，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疲惫地靠在门框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花园里，周承安和王妈的笑声隐约传来。
书房的门无声地打开。周志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走到张晓云身边，沉默地将她揽入怀中。张晓云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熟悉的体温和令人安心的力量。
“欧阳静，和她那个男朋友……”周志远的声音低沉地在头顶响起，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阿力已经在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