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拘羑里 - 演周易
朝歌惊雷:囚笼骤降
殷都朝歌的初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湿冷,混合着祭祀后未散的烟火气和市井角落难以言说的腐朽气息。高大的夯土城墙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刚刚抵达朝歌不久的 姬昌(季历之子,后来的周文王),此刻正站在商王帝辛(纣王)赐予的临时馆驿庭院中。他已年近五旬,鬓角染霜,但多年的历练让他显得越发沉稳内敛,一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世事,唯有紧抿的嘴角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的长子 伯邑考 侍立在旁,年轻英俊的脸上难掩初次踏入帝国核心的激动与好奇:“父亲,大王召见,想必是嘉奖祖父(季历)的功绩和我们周人对西陲的安定之功?”
姬昌没有回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望向王宫那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宇顶:“功过是非,只在君王一念之间。昌儿,记住,在这里,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 他想起父亲季历被文丁王诱杀于殷都的往事,那是周人心中永恒的刺。此番入朝歌献俘纳贡,虽名为彰显忠诚,实则危机四伏。新任商王帝辛,年轻气盛,暴虐之名已渐起,尤其宠信 妲己,朝政日非。
忽然,馆驿外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一队如狼似虎的 商王宫卫 ,在一位面容冷峻、眼神如鹰的将领 恶来(纣王宠臣,以勇力闻名)带领下,蛮横地闯了进来,瞬间将小小的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周侯姬昌何在?”恶来声如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馆驿内的周人随从惊骇莫名,纷纷拔出武器护在姬昌父子身前。
姬昌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却波澜不惊,排众而出,从容行礼:“在下便是西伯姬昌。将军奉王命而来,所为何事?”
恶来冷冷一笑,展开一卷黄帛,嗓音尖利地宣读:“大王诏令:查周伯姬昌,面忠内奸!暗结诸侯,收买人心,私蓄甲兵,图谋不轨!更于祭祀之时,心怀怨望,亵渎神灵!着即革去西伯封号,褫夺一切封赏!打入 羑里 大牢,听候发落!其随行人等,一体拘押!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诏书如同晴天霹雳!伯邑考脸色瞬间惨白,失声喊道:“冤枉!父亲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定是有小人构陷!”他本能地要冲上前理论。
“邑考!”姬昌一声断喝,如金石坠地,瞬间止住了儿子的冲动。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恶来:“将军,大王可有实证?可否容昌面见大王,自陈冤屈?”
恶来嗤笑一声:“实证?大王的话就是实证!面见大王?哼,你就在阴冷潮湿的羑里,好好等着‘面见’吧!拿下!”他大手一挥,如狼似虎的宫卫一拥而上,粗暴地扭住了姬昌的双臂。冰冷的青铜锁链“咔嚓”一声锁住了这位西陲雄主的手腕,沉重得仿佛要压断他的骨头。
“父亲!”伯邑考目眦欲裂,想要扑过去,却被其他宫卫死死按住。
姬昌在被粗暴推搡着押离庭院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绝望的儿子和惊慌的族人,眼神中没有哀求,只有磐石般的镇定和一丝决绝的嘱托:“邑考!勿忘你祖父之志!护好族人!信义不绝,周道不孤!” 他知道,此番入狱,九死一生。商王帝辛的暴虐远胜其祖父文丁,借口更为荒唐恶毒(暗指心怀怨望亵渎神灵,实为莫须有)。他必须让儿子活下去,让周人的火种不灭!
沉重的囚车碾过朝歌冰冷的石板路,两旁是惊惧或麻木的商朝子民。姬昌被绑在木笼之中,囚衣单薄,寒风刺骨。他望着这座繁华之下暗流汹涌的帝国心脏,心中翻腾的不是恐惧,而是无尽的悲愤与冰冷的清醒:
季历之死重现! 父亲季历当年也是这般被诱骗、被囚禁、最终被害!历史何其相似的残酷轮回!
帝辛的恐惧! 周人这些年在他的治理下愈发强盛,仁德之名远播。帝辛真正害怕的不是虚无的“谋反”,而是周人凝聚的人心,是周人代表的另一种秩序对商朝暴政的威胁!他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扼杀这个威胁!
族人的命运! 他不敢想象,失去了首领的西陲,失去了父亲的儿子们,将会面临怎样的狂风暴雨?戎狄会不会趁机反扑?商王会不会赶尽杀绝?
囚车驶出喧闹的朝歌城,奔向北方荒凉的 羑里 ——那个传说中关押重犯和奴隶的土堡监狱。等待姬昌的,是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酷刑。冰冷的铁链磨破了手腕,渗出血丝,但这肉体之苦,远不及心中那沉重的万钧压力:周部落,危在旦夕!
羑里长夜:草棍与星图
羑里,名不虚传。它并非想象中的石砌堡垒,而是一座矗立在黄河故道荒滩上的巨大土围子。夯土墙高耸而斑驳,带着雨水冲刷和岁月剥蚀的痕迹,像一个沉睡的、满身创痕的巨人。墙内阴暗潮湿,低矮的囚室如同蚁穴般密密麻麻排列,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霉烂、排泄物和绝望交织的恶臭。这里是商王朝庞大阴影下最黑暗的角落,吞噬着无数“罪人”的性命与希望。
姬昌被粗暴地推进其中一间狭小的囚室。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缕天光,也隔绝了他与外界的联系。室内只有墙角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枯草算是“床铺”,墙壁渗出的水珠在冰冷的地面汇成细流。铁链被固定在墙上,长度只够他在方寸之地勉强活动。刺骨的寒意从地面直透骨髓。
看守是个满脸横肉、浑身酒气的家伙,叫 豕亥(意为猪与猪,形容其粗鄙)。他将一个破陶碗盛着的、混杂着砂砾和霉味的稀粥“咚”地扔在地上,浑浊的汤汁溅了姬昌一身。
“吃饭了,西伯大人!”豕亥阴阳怪气地嘲笑道,“哦,不对,现在就是个待宰的囚徒!听说你挺能耐?看你能在这耗子洞里挺几天!大王说了,好好‘伺候’你!”
姬昌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俯身,用被铁链束缚的双手,艰难地捧起那肮脏的陶碗,小口地啜饮着冰冷的稀粥。他知道,此刻任何愤怒或辩解都毫无意义,只会给看守更多折磨他的借口。活下去,是唯一的抗争。
长夜漫漫,无边的黑暗和死寂才是最大的酷刑。滴水声、老鼠的窸窣声、远处囚徒绝望的嚎叫或压抑的哭泣,像钝刀子般切割着神经。身体上的痛苦(寒冷、饥饿、锁链的磨伤)尚可忍耐,但精神上的重压几乎令人窒息:
族人的命运! 伯邑考和其他随从怎么样了?是否也被投入大牢?远在西岐的母亲、妻子、幼子 姬发(后来的周武王)、周公旦 他们得知噩耗会如何?商王会如何对待他们?西岐是否已遭兵祸?
未来的绝望! 被囚禁于此,插翅难逃。帝辛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更不会放过周人。季历的结局仿佛就在眼前。难道周人复兴的希望,就要断送在自己手中?先祖古公亶父的筚路蓝缕,父亲季历的浴血开疆……难道都要化为泡影?
巨大的悲愤、焦虑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姬昌的心防。他感到自己的理智在黑暗的啃噬下摇摇欲坠。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想用锁链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这无尽的痛苦和耻辱。
然而,就在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囚室墙壁上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映入眼帘。那是夯土墙在干燥时自然裂开的纹路。在某个冰冷的清晨,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尘埃气息的光线,竟顽强地透过那道裂缝,像一根纤细的金线,投射在姬昌面前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就是这一缕微光,如同一支利箭,瞬间刺穿了姬昌心中的绝望浓雾!先祖们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
祖父古公亶父: “避其锋芒,是为保全火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面对戎狄迁岐)
父亲季历: “弱小不是退缩的理由!困顿之中,更要磨砺爪牙!”(面对戎狄威胁)
母亲太任曾教导: “昌儿,你看那天星运转,寒来暑往,万物消长,皆有其道。人处困境,当效法天道,沉心静气,待时而动。”
“道……天道……”姬昌喃喃自语,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他看着地上那缕顽强透入的光线,又抬头望向那狭窄缝隙外隐约可见的一角天空,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肉体可以被囚禁,但思想却不能被锁链束缚! 既然无法掌控外界,何不向内探寻?探寻这支配万物兴衰、王朝更迭、人生浮沉的终极规律——天道!而探寻天道,不正是伏羲氏划下八卦的初衷吗?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那缕微光,在他心中豁然照亮!他猛地坐直身体,不顾铁链的冰冷和手腕的刺痛,目光炯炯地投向地面。
他小心翼翼地收集起囚室角落里散落的枯草杆。这些本是给他铺地御寒的,此刻却成了无价之宝。他剥去草叶,留下坚韧的草茎。然后,他无比专注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用粗糙的手指,开始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刻画。
先是三条并行的长横线:? 乾卦,代表天,纯阳至健。
接着是三条断裂的短横线:? 坤卦,代表地,纯阴至顺。
八卦的雏形在他指尖重现!但这仅仅是起点。先祖伏羲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而他姬昌,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中,要做的远比这更宏伟——他要推演天地间无穷的变化!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姬昌低声吟诵着古老的卦序歌诀,眼神越来越亮。他拿起一根草茎代表“阳爻”(—),两根短草茎并排代表“阴爻”(- -)。开始尝试将两个卦象叠在一起。
他将乾(?)放在下面,乾(?)放在上面:? 乾为天!六爻纯阳,至刚至健!象征着君王、父亲、力量、创始!
又将坤(?)放在下面,坤(?)放在上面:? 坤为地!六爻纯阴,至柔至顺!象征着臣民、母亲、承载、滋养!
再将乾(?)放在下面,坤(?)放在上面:? 地天泰!阳气上升,阴气下降,天地相交,万物通泰!这不正是政治清明、上下和顺的景象吗?
反过来,坤(?)下,乾(?)上:? 天地否!阳气上升受阻,阴气下沉隔绝,天地不交,万物闭塞!这多么像眼下商纣暴虐、闭塞贤路的黑暗世道!
每一次叠加,都像推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八卦相荡,竟能生出如此丰富复杂的意象!八八六十四种组合,每一种都对应着天地间一种特定的状态、一种发展的趋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羑里囚室成了姬昌探索宇宙奥秘的奇特书房。
推演工具: 枯草杆就是他的蓍草,地面就是他的龟甲。他用草棍排列组合,地面画了又抹平,抹平了又重画。指甲磨损,指尖渗血,他浑然不觉。
观察自然: 他透过那道窄缝,观察日升月落、云卷云舒、风雨雷电。春雷滚滚,他联想到 震卦(?) ,领悟其唤醒蛰伏、摧枯拉朽的力量。窗外狂风呼啸,他对应 巽卦(?) ,思考其无孔不入、柔韧顺达的特性。墙角滴水穿石,他体味 坎卦(?) 的险陷与坚韧。看守火把的跃动,启发他 离卦(?) 的光明与依附。
反思人事: 他反思季历的悲剧、反思商纣的暴政、反思自己的处境。商纣的倒行逆施,不就是 离卦(?) 上九“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无咎”的反面吗?穷兵黩武,戕害无辜?而自己被困羑里,处境艰险,不正是 坎卦(?) 的写照?但坎卦亦有“维心亨,行有尚”之辞,只要内心亨通,保持德行,终有脱困之时!
凝聚智慧: 他开始为每一卦、每一爻写下简洁精炼的断语,这就是后世《周易》卦爻辞的雏形!这些言辞,如同密码,既是对天地运行规律的总结,更是蕴含着他对时局深刻的洞察和处世的智慧,是为周人、为后世子孙凝聚的思想武器!比如:
乾卦初九:潜龙勿用。(时机未到,当如潜龙蛰伏,隐忍待机!这不正是自己此刻的写照?)
坤卦六四:括囊,无咎无誉。(像扎紧口袋一样谨慎言语,不求赞誉但不致祸患!这是在提醒族人谨言慎行,等待时机。)
屯卦初九:磐桓,利居贞,利建侯。(徘徊不前时,保持纯正坚定之心,利于建立功业!这是对未来的信念!)
黑暗的囚室里,时间失去了意义。但姬昌的心中,却仿佛展开了一幅浩瀚的宇宙星图,六十四道光芒交织辉映。每一次推演,都是思想的舞蹈;每一次落“笔”(草棍或划痕),都是智慧的结晶。肉体被禁锢在方寸之地,灵魂却在天地八荒间自由翱翔。在这极致的困厄中,中华文明思想史上的不朽明珠——《周易》的雏形,正在幽暗的泥土中悄然孕育。
草梗遗书:卦象中的密码
时间在羑里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泥浆,缓慢得令人绝望。囚室的墙壁上,被姬昌用指甲刻下了无数道划痕,记录着他被囚禁的漫长岁月。草棍推演、地面画卦,成了他唯一能对抗虚无与疯狂的方式。那六十四幅卦象,三百八十四爻的情境与断语,日益清晰、深刻,如同铭刻在他的骨髓之中。
然而,外界的风暴从未停歇。豕亥看守带来的只言片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姬昌心中惊涛骇浪:
“哼!你那宝贝儿子伯邑考,倒是个孝子!听说在宫里弹琴,祈求大王开恩放了你呢!可惜啊……”豕亥幸灾乐祸地拖长了腔调,“大王嫌他琴声‘有哀怨之气’,冲撞了圣听!啧啧啧,下场嘛……嘿嘿,反正现在朝歌城里没人敢说他了!”
又有一次,他醉酒后含糊不清地嘟囔:“……西边……好像不太平……大王调兵了……好像……叫什么崇侯虎……”
这些零碎、残忍的信息碎片,如同毒针般刺入姬昌的心!
伯邑考之死! 帝辛竟残忍至此!连一个为父求情的儿子都不放过!巨大的悲痛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呕出血来。那是他寄予厚望、仁孝温厚的长子啊!失去爱子的痛楚撕心裂肺。
西岐的危机! 崇侯虎是商王派驻在周人附近、监视周人的爪牙!商王调兵,目标直指西岐!母亲妻子、幼子姬发、姬旦,还有无数忠于周室的百姓,危在旦夕!季历的悲剧难道要重演?周人基业要毁于一旦?
绝望的处境! 自己身陷囹圄,儿子惨死,族人面临屠戮!连传递消息都做不到!他还有什么办法?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毁灭?
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姬昌彻底吞噬。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痛苦地闭上眼睛。推演的草棍散落一地,仿佛失去了所有意义。
“天道……天道何在?”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若真有天道,为何忍见忠良受戮,奸佞当道?忍见仁孝之子身死,暴虐之君横行?难道我姬昌推演的这六十四卦,只是无用幻梦?只是自我安慰的呓语?!”
就在精神即将崩溃的悬崖边,卦象中的智慧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猛然照亮了他的灵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