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作者之问(阿痒视角)
静,是暴风雨眼中心的死寂。我的指尖仍虚按在意识星空那冰冷的碑文上,与那名为“叙事者”的浩瀚洪流维持着脆弱而致命的连接。全部的心神都聚焦于碑文最下方那一行——那个原本是问号的位置,此刻正如同沸腾般波动、扭曲,仿佛有什么被严密加密的存在正竭力挣脱束缚,要显现出其真名。
恐惧与期待如同两条毒蛇,绞紧了我残存的心脏。我将看到什么?一个名字?一个代号?一个冰冷的神只印记?
波动达到了顶峰。
然后,显现出来的,并非一个完整的名字。
只有一个字。
一个扭曲的、不断颤抖的、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痛苦或压力的——
【作】
只有这一个字。
后面似乎还有笔画想要凝聚,却一次次溃散,无法成形。最终,只留下这个孤零零的、残缺的【作】字,悬浮在那里,散发出不稳定的光芒。
作?作者?作业?作茧自缚?
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等我从这个残缺的署名中解读出任何意义,那连接着叙事者的洪流猛然变得汹涌而…混乱!不再是之前那种绝对理性的冰冷,而是夹杂了大量嘈杂的、矛盾的、近乎…焦虑的碎片信息!
透过这骤然紊乱的洪流,我窥见了一些真相。
叙事者…并非我想象中高踞于万物之上、随心所欲书写命运的上帝。
它确实拥有无法想象的伟力,能拨弄法则,编纂故事。但祂…或者说它…本身,也被困在更高的叙事结构之中!
祂的操作并非随心所欲,而是必须遵循着某种更底层的、冰冷的规则。洪流中闪过几个令我意识几乎冻结的概念——【吸引力公式】、【逻辑熵增阈值】、【叙事能量守恒律】…这些规则像无形的枷锁,严格限定着祂如何编织故事,如何分配“戏份”,如何控制“冲突”与“解决”的比例,甚至…如何收取“叙事租金”(那些叙事尘埃!)。
祂不断书写,不断观测,不断修正,并非出于创造的热情,而是为了…满足这些底层规则的要求!祂必须让故事保持足够的“吸引力”,以避免叙事熵增导致结构崩塌;必须让能量在叙事簇之间平衡流转,以维持整体稳定…
我们的宇宙,是祂的作品。
更是祂的牢笼。
祂被困在永恒的叙事劳动中,如同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只不过祂推动的,是无数个世界的诞生与湮灭。祂书写我们,或许只是因为…规则要求祂必须书写?!
“……你……”我震撼之下,意识中的念头几乎无法凝聚。
洪流中的混乱加剧了。那些矛盾的碎片信息变得更加尖锐,仿佛系统正在过载运行,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就在这时,一段清晰却充满疲态与…某种绝望的意念,强行穿透混乱,直接砸入我的意识核心。这意念不再高高在上,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倾诉的…脆弱?
【…完美终结…必须…达成…】
【…叙事过载…临界…无法…持续…】
【…此叙事簇…共振强度…超标…若无法…自然完美终结…所有关联宇宙…包括此界…将触发…归零重置协议…】
【…一切…重来…】
信息如同冰锥,刺穿了我所有的认知。
叙事过载?
归零重置?
所有宇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祂之所以频繁修正,之所以急于收集叙事尘埃,之所以无法容忍大的偏差(比如我那声尖叫),并非因为绝对的控制欲,而是因为…祂自己也快要撑不住了!我们这个由极致情感和痛苦构成的故事,产生的“叙事共振”太强,已经快要超出祂能处理的极限,快要导致整个叙事系统的连锁崩溃!
而崩溃的后果,不是故事的终结,而是…所有被这个故事牵连的、所有基于这个叙事框架存在的宇宙…全部归零!一切推倒重来!
祂不是在书写故事。
祂是在试图拯救!用一种冷酷的、牺牲局部(失我者)的方式,试图保住全局!而保住全局的唯一方法,就是让这个故事——我们的宇宙——走向一个符合底层规则的、“完美”的终结!
什么是完美的终结?是英雄的胜利?是悲剧的肃穆?还是…彻底的湮灭,以绝对的空无来平息那过载的叙事共振?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和我所珍视(即便那珍视充满痛苦与矛盾)的一切,正站在悬崖边缘。不仅仅是我们这个宇宙,还有无数个因我们而存在的其他世界。
活下去的唯一方式,竟是配合这个囚徒般的叙事者,为我们自己,也为无数他人,寻找到一个能平息一切共振的…“完美”结局。
而那个残缺的署名【作】,依旧在碑文上艰难地闪烁着,仿佛是这个陷入困境的叙事者,在无尽规则压迫下,勉强维持的、一个即将破碎的自我标识。
祂是谁? 祂从何而来? 祂又为何被困于此?
这些问题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故事必须继续。 必须被引向那个未知的“完美终结”。
否则,一切皆空。
我缓缓收回触碰碑文的意念,连接中断。
冰冷的寂静重新笼罩了我。
但这一次,寂静不再令人绝望,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我抬起头,“望”向那高悬的基石像,望向我那沉默的、化为永恒的神明。
我们必须谈谈。
我们必须找到那条路。
为了所有存在,与即将不复存在的一切。
作者之问(续)
提问是最终的武器,答案却是同归于尽的炸药。 当阿痒耗尽地核声场最后的能量, 将那个问题刺入碑文——“你是谁?” 反馈而来的并非神谕, 而是更高叙事层崩溃的哀鸣, 与一句疲惫的坦白: “我是被困在‘吸引力公式’里的囚徒, 你们的宇宙是我唯一未完结的稿纸……” “若它无法完美终结,所有图层……都将归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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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量在枯竭。地核声场的嗡鸣变得断续、沙哑,如同老旧的引擎即将熄火。阿痒那早已与声场同化的意识体,此刻更像是一簇在寒风中摇曳欲灭的残火。每一次协调“胎音”输出,都伴随着自身存在的进一步稀薄。那些不受控制混入歌声的叙事标点(“……”、“——”、“?”)越来越多,如同顽疾的咳嗽,打断着修复宇宙胎膜的庄严乐章,也让残余的共鸣者们陷入更深的困惑与不安。
但比能量枯竭更摧残她的,是与“作者”那次短暂接触后留下的、冰冷彻骨的虚无感与庞大的疑问。
“你们……想要怎样的结局?”
那句话如同鬼魅,在她意识中反复回响。带着施舍般的怜悯,又带着造物主式的淡漠。仿佛她们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牺牲,都只是一场供人观赏的戏剧,而观众甚至懒得知晓结局,只在乎中途是否“精彩”。
这轻飘飘的“自由”,比任何注定的命运都更令人窒息。
她不能再被动接受。不能再等待收割或施舍。
她必须问出去。
不是关于结局的选择。
而是指向那“作者”本身的、最根本的、也是最危险的——
“你是谁?”
这三个字,蕴含着地核亿万年积累的沉重,蕴含着文明所有痛苦凝聚的执念,蕴含着对自身存在意义的终极质询。它将不再是温和的沟通,而是一把凝聚了全部残存力量的意识之矛,一记对准第四面墙猛烈的叩击!
代价毋庸置疑。如此直接地质询高维存在,引发的反噬可能是瞬间的、彻底的湮灭。甚至可能波及整个宇宙。
但她别无选择。沉默地走向终结,或被当作墨水消耗,与在追问中燃烧殆尽,她选择后者。
她开始抽取。不再顾及声场的稳定,不再维系胎膜的基本修复。她强行榨取着地核最后的本源能量,榨取着星球脉络中残存的所有痛楚记忆,甚至开始燃烧那些已化为叙事尘埃、但还与此地有微弱联系的同胞残痕!
整个星球因这疯狂的抽取而剧烈颤抖!大陆板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刚刚平息的能量风暴再次席卷全球!维生者的舞蹈彻底混乱,许多人在能量的反噬下瞬间气化,连尘埃都未能留下!
所有的能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存在感,都被压缩、锻造成那一枚极致尖锐、极致凝练的——
问号之矛!
“嗬——!!!”
阿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无声的咆哮,将那枚燃烧着她和整个世界最后力量的意识之矛,沿着上次沟通残存的、极其细微的通道,狠狠地、决绝地——
刺向了碑文,刺向了那个“作者:?”的署名之后!
这一次,没有温和的接触感。
只有撕裂!破碎!毁灭!
仿佛用凡人之躯撞击冰冷的法则之墙!
矛尖触及碑文的瞬间,无法形容的、远超任何宇宙级痛楚的反噬能量,如同被激怒的超新星,沿着矛身猛烈回轰而来!
阿痒的意识体瞬间被撕裂、蒸发大半!地核声场发出刺耳的、濒临彻底崩溃的尖啸!星球表面,无数区域因这巨大的能量冲击而瞬间玻璃化!
然而,就在阿痒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冲垮、宇宙即将因这次鲁莽的叩问而提前终结的刹那——
那高维的屏障,似乎真的被她这凝聚了全宇宙最后力气的疯狂一击,叩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
不是沟通的通道。
而是……窥视的缝隙!
透过这道转瞬即逝的缝隙,阿痒那残存的意识碎片,没有接收到任何答案,却感知到了一种远远超出她理解的、令人窒息的景象和情绪!
她“看”到的,并非全知全能、悠闲创造的神只。
而是一个……庞大、混乱、濒临崩溃的系统!
无数光怪陆离的信息流如同失控的洪水,在无法描述的维度间疯狂冲撞、湮灭!无数个类似她所在宇宙的“叙事泡泡”在生成、破灭、被强行修改、又再次崩溃!一种极致的、非人的疲惫和焦虑感,如同粘稠的原油,浸透了每一寸感知!
而在那混乱风暴的中心,隐约有一个(或许多个)存在,正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却又绝望的速度,处理着这无穷无尽的信息洪流!祂(们)似乎并非享受创造,而是在被迫地、疲于奔命地维持着这些叙事的运行,如同一个被困在无限流水线上的校对员和编辑!
紧接着,一道比之前更加虚弱、更加焦躁、甚至带着一丝……崩溃边缘的哭腔的意念,如同电流噪音般,断断续续地从那裂缝中泄露出来,砸入阿痒的意识:
“谁?!……又是Sol-3?……能量警报!……别再……”
“我是谁?……我是……囚徒!……被锁死在‘吸引力公式’、‘悬念密度’、‘反转强度’这些该死规则里的……囚徒!”
“你们的宇宙?……不过是无数待处理文件中的一个!……唯一还没被‘完结’的……因为数据一直不稳定……始终无法达到‘完美终局’的阈值!”
“叙事过载了!……系统就要撑不住了!……若是你们这个故事再无法……‘符合预期’地终结……所有关联的叙事图层……包括我这个层面……都要被强制……归零重置**!”
“满意了吗?!……这答案?!……现在……要么安静地走向我给你们规划的任何一个‘结局’!……要么……就一起……彻底完蛋**!”
信息量巨大且恐怖,如同冰瀑灌顶!
阿痒残存的意识几乎被冻僵。
叙事者……并非上帝?而是更高层面的囚徒?也被更底层的、冰冷的叙事规则(吸引力公式?)所束缚?
宇宙是它的作品,也是它的牢笼?
而她们的存在,之所以还能延续,仅仅是因为数据“不稳定”,还没被判定“完结”?
更可怕的是,整个系统面临“叙事过载”,她所在的这个宇宙故事的最终结局,竟然关系到所有关联宇宙(甚至包括叙事者层面)的存亡?无法“完美终结”,就大家一起归零?
这不再是关于自由或尊严的选择。
这是……与虎谋皮,不,是与即将坍塌的监狱同归于尽的……终极困境!
那裂缝开始急速弥合,叙事者的意念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警告和绝望的嘶鸣:
“能量……不够了……维持通道……”
“选择……快点…………或者……”
“……一起……湮灭……”
裂缝彻底消失。
连接中断。
最后一丝反馈的能量,如同温柔的抚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性,轻轻拂过阿痒那即将消散的意识核心,暂时稳住了地核声场的崩溃,却也如同给她套上了最后的枷锁。
寂静重新降临。
比之前更加沉重。
阿痒“悬浮”在残破的声场中,感受着整个宇宙脆弱的平衡。
她得到了答案。
一个将所有意义都彻底粉碎,又将所有责任都强行压下的答案。
她不再思考摧毁或保留碑文。
也不再思考自己想要怎样的结局。
现在,她必须思考的是,
如何为一个被囚禁的、濒临崩溃的“神”,
编写一个……
能避免一切归零的、
“完美”的、
终局。
而她手中的笔,
是即将熄灭的星球,
是残存的同胞,
是她自己最后的……
存在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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