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医学院。
教学楼灰扑扑的侧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投下的影子几乎吞没了角落那个不起眼的阴井。
程度就趴在教学楼的楼顶边缘，汗珠子沿着的鬓角往下淌，砸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几个深色的小点。
他一遍又一遍扫视着楼下那片区域，尤其是那个阴井。
视线掠过稀疏走动的人影，掠过被风卷起的几片落叶，掠过远处篮球场模糊的喧嚣。
偶有发现可疑的人，他立刻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
“表哥！”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点喘从背后楼梯口传来。
来人中等个头，又黑又壮实，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正是他的表弟常成虎。
“喏，给你带的包子！”常成虎走近了，把袋子递过去。
程度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接过袋子，同时顺手把沉重的望远镜往常成虎怀里一塞。
“成虎，帮我盯一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那股子执拗的劲儿却一点没松。
常成虎手忙脚乱地接住望远镜。他笨拙地把望远镜架到眼前，学着程度的样子往下瞄，嘴里却忍不住嘟囔开了：“我说哥，你这都盯了快一个月了吧？风吹日晒雨淋的，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这法子到底靠不靠谱啊？别是白费力气！”
程度已经蹲在地上，迫不及待地解开塑料袋。他抓起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他用力咀嚼着，目光却像是黏在了楼下那片阴影里，喉头艰难地吞咽着干涩的食物。
“靠谱。”程度的声音混着食物，显得有些含糊，却又斩钉截铁，“祁秘书说的，这叫重返现场！案犯心里有鬼，忍不住会回来看的！”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从京城回来后的种种。他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将祁同伟那番推理思路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了成志强。专案组碍于情面——成志强毕竟是厅长亲侄子，勉强同意再按这个方向捋一遍。
结果呢？像一盆盆兜头浇下的冰水。
先是找来了汉东大学那位心理学教授，重新对案发当晚值班的两个保安进行催眠问询。结果令人更加沮丧。在催眠状态下，两个保安断断续续回忆起的画面更加模糊，只记得黑暗中凶手的身高轮廓。光线太暗了，对方的脸根本没看清！当初那份煞有介事的目击者画像，根本就不可靠。
接着，专案组又把医学院方圆三公里内所有有疑点的人都梳理了一遍。名单拉出来，百多号人！可一查下去，人人都有铁打的不在场证明，时间、地点、证人，严丝合缝。
程度当时就急了，在案情分析会上梗着脖子提议：“那就查血型！全部拉去验血！凶手是b型血，总能筛出来！”
专案组的人看他的眼神像看疯子。一个老刑警直接拍了桌子：“胡闹！程度，你当这是过家家？几百号人，挨个抽血？老百姓不骂娘？退一万步讲，就算验出来是b型血，又能说明什么？满大街b型血多了去了！这能当证据吗？笑话！”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程度脸上。
至于现场提取到的脚印？那是黄胶鞋的印子，整个汉东省，不，全中国穿这种廉价劳保鞋的人多了去了。鞋码大小接近的人，踩出来的印子几乎一模一样，毫无辨识度可言。
还有那几缕关键的蓝色纤维。京州这地方，大国企、大央企扎堆，穿这种蓝色工装的厂矿、单位，林林总总加起来上百家都不止！工人数量更是天文数字。这条线索，简直如同大海捞针，无从下手。专案组也不愿意从这条线索查！
所有的线头，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剪断。
偌大的京州市，每天发生的案子堆成山，不可能把有限的警力永远钉死在一个毫无进展的案子上。专案组最终只能将证物仔细封存，宣告解散，留下一个苍白的承诺——“待日后技术发展了，或许有希望”。
专案组散了，人心也散了，成志强那股子劲头也彻底泄了。
唯有程度心里的那团火，非但没熄，反而烧得更加炽烈滚烫。他近乎偏执地相信祁同伟的判断——那个凶手，一定就在附近，就藏在最初排查的范围内，只是用某种狡猾的方式躲过了警方的视线。
他偷偷摸摸弄到了排查的嫌疑人资料复印件，打算单枪匹马，一个一个去摸，去查。
结果呢？刚查了两个人，就捅了马蜂窝。他私下调查，没有手续，态度又生硬急躁，看谁都像凶手，直接被人投诉到了局里。
专案组都解散了，他还私下保留涉密资料，这本身就不合规矩。局里毫不客气地把他手里的资料全部收走，还给了他一个严厉的警告处分。
但是，程度依然没有放弃！
那天晚上，祁同伟的那句沉甸甸的“我相信你一定能破案的！”，还有叶怀山部长那意味深长的点头微笑……这些画面日夜灼烧着他。这案子不破，他觉得自己简直没脸再见祁同伟，没脸再吹牛说自己见过叶怀山部长！
既然路都堵死了，那就用最笨、最原始的办法——守！像一头潜伏的豹子，死死盯在这个案发的原点。
祁秘书不是说案犯可能会“重返现场”吗？那他就守在这里，一天、两天……他就不信等不到那个鬼影！
今天，是第二十七天。他现在每天下班之后都会来这里蹲守到午夜。
手里的凉包子囫囵吞了下去。程度几乎是跳起来的，一把从常成虎手里夺回望远镜，“我吃完了，你回去吧！”
他的眼睛立刻又盯住了楼下，声音里没有丝毫闲聊的余地。
常成虎看着表哥那几乎魔怔了的侧脸，心里头一阵发堵。他实在想不通，那个远在京城的祁秘书，到底给他哥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叹了口气，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抖出两根烟，自己叼上一根，又递了一根到程度嘴边。打火机“咔哒”一声，橘黄的火苗跳跃起来。
“哥，”常成虎深深吸了一口烟，“你到底啥时候跟成哥提一嘴啊？给我弄个协警的活儿呗？我这一天到晚在家闲的骨头缝里都长毛了，我妈看我那眼神，活像看一坨糊在墙上的烂泥！再这么下去，我怕我家老头子真能把我塞去掏粪队！”
他夸张地皱起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那可怕的气味。
程度依旧纹丝不动，“等破了这个案子，破了我就去跟成哥说！”
“破了这个案子？”常成虎差点被烟呛着，声音拔高了八度，“我的亲哥！那你不如直接说没戏得了！这案子它……”后面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还是咽了回去。
“连你也不信我？”程度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像淬了冰。
常成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唉……哥，不是我不信你。你想想，人家专案组，呼啦啦几十号人，查了好几个月，啥高科技都上了，屁都没查出来。你就搁这儿干蹲着，死盯着，能盯出朵花来？除非那凶手是个傻子，或者咱走大运撞上了！要我说，那个什么祁……”他下意识地抱怨。
“闭嘴！”程度猛地扭过头，眼睛在渐浓的暮色里亮得吓人，死死瞪着常成虎，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再让我听见你在背后议论祁秘书一个字，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你乐意陪就陪，不乐意，现在就给我滚！”
那声音里的寒意，让常成虎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从来没见过程度对他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