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留下的药丸,带来的清凉感如同薄雾,短暂地笼罩了云夙灼热混乱的识海。那些疯狂涌现的、扭曲的记忆碎片暂时平息了下去,头痛也减轻了许多。然而,这清醒并非恩赐,而是一把双刃剑,它让云夙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正在滑向的深渊——记忆的基石正在松动,自我的轮廓正在模糊。
“守住心里最在意的一件事!一个画面!绝对不要被篡改!那是你最后的锚点!”
阿阮急切的话语在耳边回响。锚点……她必须找到一个锚点,一个无论“焚心引”如何侵蚀,都不能被撼动的精神支柱。
她闭上眼,努力在逐渐变得混沌的记忆之海中搜寻。第一个浮现的,自然是兄长云铮。漠北的阳光,兄长爽朗的笑容,他宽阔温暖的怀抱,他手把手教她骑射时的耐心……这些是她生命中最温暖、最坚实的部分。
她试图牢牢抓住这些画面,将它们刻印在灵魂深处。然而,当她集中精神时,那些被“焚心引”植入的、扭曲的片段便如影随形地袭来——兄长失望的眼神、指责的话语、甚至……在某个模糊的场景中,兄长似乎将她推向了北戎的刀锋?
“不!”云夙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冷汗浸湿了鬓角。不行,关于兄长的记忆已经被污染了,变得不再纯粹。试图以此作为锚点,只会让她在真实与虚假的撕扯中更加痛苦。
那么,云家覆灭的仇恨呢?那冲天的火光,族人的惨叫,父亲临终前不甘的眼神……这刻骨铭心的恨意,总该是真实不虚的吧?
她再次凝神,回忆那地狱般的一夜。恨意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涌,这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对,就是这股恨!恨北戎,恨那些叛徒,恨……沈砚!
可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如果……如果云家的覆灭,并非你所知道的那样简单呢?如果……背后还有更深的隐情?这个念头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源于某些被“焚心引”搅动起来的、深埋心底的疑虑碎片,它们像水底的暗礁,偶尔会划破记忆平滑的表面。
恨意依旧强烈,但其根基却开始变得有些摇晃。当仇恨本身都可能建立在不确定的沙土上时,它还能成为可靠的锚点吗?
最后,她想到了沈砚。对这个男人的恨,是当下最直接、最毋庸置疑的。是他囚禁了她,折磨她,用“焚心引”控制她,夺走她的希望。每次想到他银质面具下的冰冷眼神,想到他施加给自己的所有痛苦,恨意便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对,恨沈砚!这个锚点似乎最牢固,最不受其他记忆干扰。
她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对沈砚的恨意上,试图将这种情感锻造成抵御记忆侵蚀的坚盾。
然而,就在她全力构建这恨意之锚时,那些关于沈砚的、诡异的“温柔瞬间”的虚假记忆,再次如同鬼魅般浮现——拭汗的手指,深夜帐外隐约的叹息……尽管她拼命告诉自己这些都是“焚心引”制造的幻觉,是为了瓦解她的意志,但这些画面一旦出现,就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专注的恨意中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这涟漪虽小,却让她感到一阵恐慌。难道连这最纯粹的恨,都无法完全免疫侵蚀吗?
就在她与混乱的记忆苦苦搏斗时,体内那被药丸暂时压制的“焚心引”金芒,似乎开始复苏了。一股比之前更强烈的灼热感,从小腹处升起,迅速蔓延。与之相伴的,是一种强烈的、难以抗拒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涌来,要将她拖入意识的深渊。
阿阮的药效……要过了?还是说,这困意本身就是“焚心引”的反扑?
云夙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她害怕梦境中记忆会被更彻底地篡改。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但困意如同无形的巨手,牢牢扼住了她的意识。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拼尽最后力气,在心中反复嘶吼着一个名字,一个代表着她所有痛苦和仇恨的符号——沈砚!她要恨他!必须恨他!这是她绝对不能忘记的!
然而,在她坠入黑暗的瞬间,脑海中最后闪过的,却不是沈砚冰冷的面具,而是一个极其遥远、几乎被遗忘的童年片段:茫茫雪原上,一个陌生的、浑身是伤的少年,曾递给她半块冻硬的干粮,眼神警惕却清澈……这个画面一闪而逝,快得让她无法捕捉,便彻底被黑暗吞没。
她陷入了沉重的、无法抗拒的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粗暴的摇晃惊醒。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名北戎侍女不耐烦的脸。侍女将一碗冰冷的、结着油花的肉羹和一块硬馕扔在她身边的地上,像喂食牲畜,然后便嫌弃地捂着鼻子快速离开了——帐内污秽的气味和云夙身上的狼狈,显然让她们不愿多待。
云夙茫然地坐起身,只觉得头脑昏沉,像是被灌了铅。刚才的梦境……她努力回想,却只记得一片混沌,只有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心悸。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缺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她看向地上那碗令人作呕的肉羹,胃里一阵翻腾,却没有丝毫食欲。目光扫过帐内,破碎的酒瓮碎片,污浊的地面……一切都和昏睡前一模一样。
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是一种内在的感觉。那种时刻灼烧着她的、对沈砚的尖锐恨意,似乎……变得有些迟钝了?不再像之前那样,一想到他就如同被针扎般刺痛。恨意依然存在,却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朦胧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弥漫性的虚无和疲惫。仿佛连恨,都成了一件需要耗费巨大心力才能维持的事情。
她试着再次去回想沈砚施加给她的痛苦,那些画面依旧清晰,但引发的情绪波动却不再那么剧烈。甚至……在她试图强化恨意时,脑海中会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些平静的、无关的画面,比如帐外风雪的声音,比如地上灰尘的形状……
这种情感的“钝化”,比直接的痛苦更让她恐惧。她知道,“焚心引”的侵蚀正在加深。阿阮的药丸或许暂时缓解了记忆的混乱,却可能加速了她情感的麻木。或者,这麻木本身就是侵蚀的一部分?
她的锚点……她对沈砚的恨……正在滑脱。
她就像一个陷入流沙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稻草,却发现连稻草本身,也在慢慢沉入沙中。
帐外,风雪声似乎永无止境。
云夙抱紧双膝,将脸埋入臂弯。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帐内无处不在的寒气,一点点渗透进她的骨髓。
她还能守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