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曙光,如同冰冷的灰色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荒原,浸染了废墟的断壁残垣。夜色褪去,却未带来丝毫暖意,只有愈发清晰刺骨的寒凉。
云薇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几乎与地面冻结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白色的寒雾,四肢百骸早已失去知觉,唯有胸口那点被恨意强行煨着的、不肯熄灭的火苗,提醒着她还活着。她一夜未眠,对抗着严寒,也对抗着火堆旁那包无人问津的乾粮和水囊所代表的屈辱。
孩子们在玄色外袍的包裹下睡得香甜,脸蛋恢复了红润,与云薇冻得青白的脸色形成残酷的对比。那件衣袍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雪松气息的茧,将他们与外界的苦难暂时隔绝,也将云薇孤独地隔绝在外。
天光渐亮,废墟外的景象逐渐清晰。旷野辽阔,枯草凝霜,远处的地平线模糊而苍凉。
必须在天大亮前离开这里。白日的旷野太过暴露,随时可能遭遇巡逻的骑兵。
云薇艰难地动了动冻僵的身体,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她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孩子们身边。
阿禾最先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云薇冰冷的脸色和青白的唇,吓了一跳:“姐姐,你……”
“没事。”云薇打断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过度寒冷後的僵硬,“该走了。”
她帮着叫醒另外两个孩子,动作尽量轻柔,却不可避免地带着急促。孩子们懵懂地睁开眼,感受到晨间的寒冷,下意识地裹紧了那件温暖的玄色外袍,贪恋着那份来之不易的暖意。
云薇的目光落在那件外袍上,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变得冷硬。她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将外袍从孩子们身上扯了下来。
“姐姐?”阿禾不解地看着她,冷风瞬间灌入,让三个孩子都哆嗦了一下。
云薇没有解释,只是将那件还残留着孩子体温和雪松气息的衣袍,仔仔细细地叠好——就像它昨夜被放在那里时一样整齐——然後,轻轻地放在了那包未开封的乾粮和水囊旁边。
彷佛完成某种仪式。
她不要他的东西。
一样也不要。
哪怕冻死,饿死,渴死。
这份决绝,是她仅存的、对抗那无所不在的操控和羞辱的最後武器。
孩子们似乎感觉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绝决的气息,不敢多问,只是怯生生地看着她。
“我们去哪?”阿禾小声问,努力抑制着牙关的颤抖。
云薇抬起头,目光扫过荒凉的四周。必须找一个更隐蔽、更能长期藏身的地方。地窖已暴露,废墟并非久留之地。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遥远的东方,那里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连绵起伏的、深色的阴影。
是山峦。
虽然看起来遥远,但山里总比一马平川的荒原更容易躲藏,或许还能找到山洞之类的栖身之所。
“去那边的山里。”她指着那个方向,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御寒的衣物,要带着三个孩子穿越这片寒冷的荒原,前往遥远的山脉……这几乎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但云薇的眼神没有任何动摇。与其接受那份裹着蜜糖的砒霜,她宁可选择这条清晰而残酷的绝路。
她拉起孩子们冰冷的小手,毅然决然地踏出了废墟,朝着东方那抹遥远的山影,一步步走去。
寒风立刻如同刀子般刮来,穿透他们单薄的衣衫。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带着霜花的枯草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虚弱、饥饿、寒冷如同跗骨之蛆,迅速消耗着他们本就微弱的体力。
云薇抿紧苍白的唇,将短刃紧紧攥在手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危险。她将两个最小的孩子护在身边,让稍大的阿禾紧跟着自己。
荒原寂寥,只有风声呼啸。他们渺小的身影,在广袤而冷酷的天地间,艰难地移动着,如同几只随时可能被碾碎的蝼蚁。
时间一点点流逝,太阳虽然升起,却毫无温度,像一个冰冷的银盘挂在天边。孩子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急促,小脸冻得发紫。
“姐姐……我饿……”小男孩带着哭腔小声说,声音微弱。
“我也渴……”女童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云薇的心像被针紮一样刺痛。她回头望了一眼,废墟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那包乾粮和水囊,自然也远在天边。
她咬紧牙关,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再坚持一下,到了山里,就能找到吃的喝的。”
这是一个苍白无力的安慰。她自己都不知道山里等待他们的是什麽。
就在他们艰难跋涉之时,云薇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右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似乎有什麽东西在黯淡的日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光。
她立刻警觉地停下脚步,将孩子们护在身後,短刃横在身前,仔细望去。
不是敌人。
那似乎是一个……**小小的、黄铜制的简陋罗盘**。看起来有些旧,边角甚至有磕碰的痕迹,就那样随意地掉落在枯草丛中,像是某个过路的旅人不小心遗失的。
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一个罗盘?
云薇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这样!
她几乎瞬间就肯定了——这绝非偶然!这一定是那个银面人(或者说沈砚)留下的!他算准了她会选择向东边的山脉逃亡,所以提前在这里留下了指引方向的工具!
一种极致的厌恶和愤怒瞬间涌上心头!
他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阴魂不散的操线木偶师,无论她如何挣扎,如何选择,都逃不出他早已布置好的舞台!他甚至懒得掩饰这种操控,近乎明目张胆地告诉她:你所有的反抗,都在我的计算之中。
她站在原地,冰冷的目光盯着那个罗盘,彷佛那是什麽剧毒之物。
孩子们也看到了那个罗盘,阿禾小声问:“姐姐,那是什麽?”
云薇没有回答。内心在激烈地挣扎。
理智告诉她,在这片毫无参照物的荒原上,有一个罗盘指引方向是何等重要,可以避免他们绕圈子,可以更快地到达山脉,增加生存的几率。
可情感却在疯狂地嘶吼:不能捡!捡起来,就等於再次默认了他的安排,再次屈服於他的操控!这和她回去捡起那件外袍、那些乾粮有什麽区别?
尊严和生存,再次被推到了悬崖两边。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屑。
最终,云薇做出了选择。
她猛地转过头,不再看那个罗盘一眼,拉起孩子们的手,声音冷硬如铁:“没什麽,一块破铜烂铁而已。我们走。”
她选择了凭藉自己的记忆和直觉,朝着东方前进。宁可多走弯路,宁可承受更多的风险,也绝不再接受他那该死的、“恰到好处”的“帮助”!
她带着孩子们,绕开了那个罗盘,继续艰难前行。
然而,命运似乎铁了心要玩弄她。
由於没有明确的指引,加上体力不支和环境单调,他们的行进方向开始不可避免地出现细微的偏差。他们自己并未察觉,只是凭着感觉朝东走。
又坚持行进了一段时间,就在云薇都开始感到一阵阵眩晕,孩子们几乎要拖不动腿的时候——
走在稍微靠边一点的小男孩,脚下忽然被什麽东西绊了一下,惊呼一声,差点摔倒。
云薇连忙扶住他。
小男孩惊魂未定地低下头,看向绊倒自己的东西。
那是一个半埋在土里、**用牛皮缝制的、看起来很结实的小水囊**。鼓鼓囊囊的,里面显然装满了液体。水囊的塞子塞得很紧,看起来很乾净,像是新丢弃不久。
水!
在这个乾渴至极的时刻,一个装满水的水囊出现在脚下!
所有的孩子眼睛瞬间都亮了,几乎要扑过去。
云薇的脸色却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旷野茫茫,除了枯草寒风,空无一人!
又是他!
一定是他!
他算准了她会偏离方向,算准了他们会渴到极限,所以在这里提前埋下了水!他甚至不屑於隐藏,就这麽直接地、近乎粗暴地将“生机”摆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这种无所不在的、将她每一步都算计在内的掌控感,几乎要让她疯掉!
“水……姐姐……”小男孩渴求地看着那个水囊,又看看云薇,声音乾涩。
另外两个孩子也眼巴巴地望着,喉咙不住地滚动。
云薇看着孩子们乾裂的嘴唇和渴望的眼神,心脏像是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炙烤。
捡起来吗?
再次屈服吗?
她看着那个水囊,彷佛看到了银面人那双隐藏在面具之後、充满嘲弄和掌控欲的眼睛。
不。
绝不。
一股极致的倔强和恨意支撑着她。她猛地弯下腰,却不是去捡那个水囊,而是狠狠一脚踢了过去!
“啪!”水囊被踢飞起来,落在不远处的枯草丛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云薇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拉起吓呆了的孩子们,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山里就有水!我们不需要这个!”
孩子们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不敢再多说一句,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水囊,强忍着渴意和泪水,踉踉跄跄地跟上她的脚步。
云薇的心在滴血。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在拿孩子们的生命赌气,赌她那点可怜的、一文不名的尊严。
可她没有办法!她无法忍受那种被完全掌控、连生存都要仰仗仇敌鼻息的感觉!那比死亡更可怕!
他们继续艰难前行,因为乾渴和虚弱,速度越来越慢。
然而,彷佛诅咒一般。
在接下来的路上,总会在一些“恰到好处”的地点,出现一些“恰到好处”的东西——
一株罕见的、枝头挂着几颗乾瘪却勉强可食用的野果的灌木,恰好挡在他们疲惫不堪时休息的路边。
一小堆用石块明显垒砌标记的、不知道什麽动物藏匿的草根块茎。
甚至在一处背风的土坡下,还发现了一小块**被遗弃的、虽然破旧却能勉强御寒的羊皮毯**。
每一次发现,都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云薇的脸上,嘲笑着她的反抗是多麽徒劳,多麽可笑。
他无处不在。
他无所不能。
他像上帝一样,冷漠地播撒着“仁慈”,欣赏着她这只渺小蝼蚁绝望的挣扎。
云薇从最初的愤怒,逐渐变得麻木,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笼罩了她。她不再踢开那些东西,但也绝不去触碰。她只是带着孩子们,麻木地、绕开那些“馈赠”,继续走向那座似乎永远也无法靠近的山脉。
孩子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渴望,慢慢变成了困惑和恐惧,他们看不懂姐姐为什麽对那些能救命的东西视而不见。
夕阳再次西沉,气温骤降。他们又冷又饿又渴,几乎到了极限。山脉的轮廓依然遥远。
就在云薇自己也快要撑不住,视线开始模糊的时候——
走在最前面的阿禾忽然发出一声虚弱却带着惊喜的呼喊:“姐姐!看!那里……好像有个洞!”
云薇猛地抬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下,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被枯草和灌木半掩着,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那像是一个天然的洞穴?或者是某种动物废弃的巢穴?
无论是什麽,这可能是他们今夜唯一的避难所!
一股求生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麻木和绝望。云薇精神一振,拉着孩子们,用尽最後的力气朝着那个洞口奔去。
拨开枯草,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土腥味和淡淡的霉味,但似乎并无野兽气息。
云薇让孩子们等在洞口,自己先握紧短刃,小心翼翼地弯腰探了进去。
洞穴不深,藉着洞口透来的微光,能看清里面大约几步见方,地面乾燥,相对避风。
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她心中刚升起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的庆幸……
目光却猛地凝固在了洞穴最深处、靠近墙壁的地面上。
那里,赫然放着一只**编织精巧的藤条篮子**。
篮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块**乾净的肉脯**,一囊**清水**,甚至还有几块**火摺子**和一小捆**乾燥的引火绒**。
东西不多,却样样都是他们此刻最急需的!
云薇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彷佛瞬间冻结。
原来……连这个洞穴……都不是她的“发现”……而是他早已为她准备好的又一个“礼物”吗?
他连她会在哪里倒下,需要一个怎样的洞穴,都算得清清楚楚!
她缓缓地转过身,走出洞穴。
洞外,三个孩子正用无比渴望、带着最後一丝希冀的眼神望着她,彷佛在问:姐姐,我们可以进去了吗?我们有救了吗?
看着孩子们那濒临绝境的眼神,云薇忽然笑了。
无声地,凄凉地,绝望地笑了。
笑容被掩盖在冰冷的玄铁面具之下,只有肩膀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她输了。
一败涂地。
无论她如何挣扎,如何反抗,最终都逃不出他精心编织的这张网。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傲骨,在绝对的掌控和孩子们生存的希望面前,显得那麽苍白,那麽可笑。
她缓缓地抬起手,指着那个洞穴。
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几个乾涩破碎的音节,对眼巴巴的孩子们说:
“进去吧……里面……有‘他’留给你们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她彷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身体晃动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
孩子们却因为极致的惊喜而忽略了姐姐异常的状态,欢呼一声(虽然声音微弱),争先恐後地弯腰钻进了那个温暖、乾燥,并且充满了“生机”的洞穴。
只留下云薇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洞穴外。
站在逐渐浓重起来的、冰冷的暮色里。
站在那个男人无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阴影之下。
她缓缓地抬起头,望向暮色四合、空无一人的荒原。
**轻声地,彷佛自言自语,又彷佛是对那个无处不在的幽灵,发出了最终的诘问:**
“沈砚……”
“你究竟……还要我看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