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重归死寂。
那缕冰冷的雪松气息彻底消散了,彷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满室狼藉和云薇心中一片被反复践踏後的废墟。孩子们因饱腹而陷入不安的浅眠,细弱的呼吸声在静谧中格外清晰,却无法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名为沈砚的阴影。
云薇依旧保持着那个僵坐的姿势,许久未曾动弹。左手掌心紧攥着那枚虚假的乌金戒指和冰冷僵硬的断指,粗糙的戒面和浮肿的皮肉硌着她的皮肤,留下深刻的印痕。右手则死死捏着那个已经空了的乳白色药瓶,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彷佛要将这份屈辱的“恩赐”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脸颊边缘,药膏带来的清凉感丝丝缕缕渗入,暂时镇压了面具摩擦带来的灼痛。可这清凉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方才被迫接受的、来自仇敌的施舍。每一丝清凉,都化作一根冰冷的针,刺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恨意在她胸腔里疯狂发酵,浓稠得几乎化为实质,却找不到出口。那种无力感,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她窒息。
就在这片死寂的、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沉默里,她攥着断指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忽然触碰到一处异样——在那断指的根部,与冰冷僵硬的皮肤触感截然不同的,是一点极其微小的、坚硬的凸起。
像是……有什麽东西被紧紧握在这截断指的手心里?
这个发现让她从那种近乎麻木的绝望中猛地惊醒过来。
沈砚不会无缘无故送来一截无用的断指。那枚假戒指是为了戏弄她、击垮她,那这断指本身呢?难道仅仅只是载体?
一个念头闪过:这截手指的主人,是否也携带着某种信息?或者,这手指本身,就是信息?
她强忍着恶心和恐惧,小心翼翼地掰开那截苍白浮肿、已经开始有些松软的手指。
冰冷的、略微僵直的指节被她艰难地撬开。
就在那蜷缩的掌心深处,紧紧握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金铃**。
很小,比黄豆略大,做工却极其精巧,铃身镂刻着繁复的、类似火焰又似云纹的图案,在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黯淡却不容错辨的金色光泽。铃舌似乎被什麽东西固定住了,并不会随意晃动发出声响。
云薇的心猛地一跳!
这枚金铃……她见过!
不是在别处,正是在不久前的雪夜里,她为取暖而剖开的那头饿狼的胃囊中!那枚同样精致、却带着野兽腥膻气的金铃!那枚铃舌上刻着沈砚生辰八字、摇动起来能惊扰敌军战马的金铃!
当时那枚金铃被她小心收了起来,视作可能关联沈砚的线索,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会出现在漠北荒原的狼腹之中。
而现在,又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金铃,以一种更加诡异、更加血腥的方式,出现在另一截来路不明的断指手中!
这绝不是巧合!
同样的金铃,不同的出现方式,却都带着一种强烈的、指向沈砚的暗示(无论是八字还是假戒指)。
这意味着什麽?
沈砚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她传递什麽?或者说,这金铃本身,代表着什麽?
她小心翼翼地从那冰冷僵硬的掌心中取出这枚金铃,放在油灯下仔细审视。
镂刻的纹路与狼腹中得到的那枚别无二致,同样的精巧,同样的陌生图腾。她尝试着轻轻晃动,铃铛依旧寂然无声,铃舌被巧妙地卡住了。
为什麽要固定铃舌?怕它发出声音?
她想起狼腹中那枚,铃舌是可以活动的,摇动时声音清脆尖锐,能惊扰马匹。
那麽这枚被固定住的……是怕它被误摇响,还是有别的用途?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截断指。这手指的主人,是谁?他为什麽至死都紧紧握着这枚不会响的金铃?他和沈砚是什麽关系?是沈砚的人?还是……敌人?这截手指,是沈砚砍下的战利品,还是……从别处得来?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翻腾,却找不到答案。沈砚就像一团浓雾,她越是想要看清,就越是陷入更深的迷障和痛苦。
她将两枚金铃并排放在掌心。一枚来自狼腹,带着大自然的残酷和偶然;一枚来自断指,带着人为的血腥和算计。它们沉默着,却彷佛蕴含着无尽的风暴。
就在她全神贯注於这两枚金铃之时——
“咻——啪!”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突兀的**响箭啸鸣**,猛地从地窖口的方向破空传来!紧接着是箭头撞击在外部某处硬物上的爆裂声!
这声音来得毫无预兆,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啊——!”
孩子们瞬间被惊醒,最大的阿禾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两个小的吓得猛地弹起,懵懂中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张嘴就要大哭!
云薇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彷佛瞬间冲向头顶!
响箭!
这是军队常用的示警或传讯之物,声音极具穿透力!这意味着——**追兵已经发现了这里!** 甚至可能已经将地窖出口团团围住!
那支响箭,就是进攻的信号!或者……是故意惊吓他们,逼他们现身的恐吓!
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立刻离开!
“别出声!跟我走!”云薇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把将三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孩子拢到自己身边,将那枚从断指中取出的新金铃和旧金铃一起死死攥在手心,另一只手则握紧了短刃。
地窖只有一个出口,此刻外面不知有多少弓弩手正对着这里!冲出去,无异於自投罗网!
可是不出去,难道等着被烟熏火燎,或者被乱箭射成刺蝟吗?
绝境再次逼至眼前!
孩子的哭声虽然被她及时压制,但那短促的惊叫和响箭的余音,必然已经引起了外面敌人的注意!
果然,外面传来了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铠甲摩擦的铿锵声,以及模糊却充满恶意的呼喝声!火光开始在入口处晃动,隐隐照亮了向下延伸的土阶!
他们正在靠近!
云薇的大脑飞速运转,额角沁出冷汗。她目光急速扫过地窖,试图寻找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生机。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紧握的左手——那两枚金铃从她的指缝间露出微弱的光芒。
金铃……惊马……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她的脑海!
外面的追兵……必然有马!无论是骑兵还是用来代步追击的马匹!
如果……如果这枚新的金铃,和狼腹中那枚一样,甚至声音更尖锐,能惊扰马匹……
这或许是唯一一线混中求生的机会!
可是,这枚新金铃的铃舌是被固定住的!它不会响!
怎麽办?
砸碎它?强行让它发出声音?但那样发出的声音是否还能具有那种奇特的、针对马匹的穿透力?
还是……有什麽机关可以解开固定?
外面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火光照亮的范围越来越大,已经能看到晃动的人影!
没有时间犹豫了!
云薇猛地将那枚新的金铃举到眼前,借着入口处透来的越来越亮的火光,死死盯着那被固定住的铃舌。
固定的方式似乎很简单,只是一根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金属丝绕了两圈,卡住了铃舌与铃壁的连接处。
她尝试用指甲去抠,但那金属丝极细极紧,根本无法徒手解开!
脚步声已经到了入口处!最多再有三息,第一批敌人就会冲下来!
拼了!
云薇眼中闪过一丝狠绝,将那枚金铃猛地按在冰冷的地面上,举起手中的短刃,用刀柄对准那被固定住的铃舌区域,狠狠砸了下去!
“铛!”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力度必须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要砸开固定,又不能彻底毁掉金铃!
一下!两下!
孩子的惊恐的目光和外面敌人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符!
第三下!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的碎裂声响起!那根细小的金属丝终於崩断!
几乎就在同时,第一个敌人的靴子已经踏上了地窖入口的第一级土阶!
云薇想也不想,抓起那枚铃舌终於恢复自由的金铃,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地窖入口的方向,猛地摇动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尖锐、极具穿透力的铃声,瞬间爆发出来!如同无数细密的银针,刺破地窖沉闷的空气,朝着出口处蜂拥而去!
这铃声,比狼腹中那枚更加急促,更加尖利,带着一种几乎能撕裂耳膜的诡异频率!
效果立竿见影!
“唏律律——!”
“嗷呜——!”
地窖外,瞬间响起一片混乱至极的马匹嘶鸣声!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狂躁,完全失去了控制!
紧接着是人的惊呼声、怒吼声、重物坠地声、铠甲碰撞声!原本有序逼近的脚步声瞬间乱成一团!
“马惊了!”
“拉住它!”
“啊——!”
“踩到我了!”
外面彻底乱了套!
云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机会只有这一次!
她不再犹豫,一手紧握短刃,另一手将两枚金铃(一枚作响,一枚沉默)死死攥回手心,对孩子们低吼一声:“紧跟着我!别回头!”
话音未落,她已如一道离弦之箭,猛地朝着地窖入口冲去!
阿禾死死拉着弟弟妹妹,跌跌撞撞地紧跟其後!
冲上土阶,冲出地窖口!
眼前的一幕如同修罗场:十数名西夏骑兵正竭力试图安抚受惊狂跳、甚至扬蹄乱踢的坐骑,火把掉落在地,点燃了枯草,人影杂乱晃动,惨叫声和马嘶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锅沸粥!根本无人顾及突然冲出的他们!
云薇目光锐利,瞬间锁定了包围圈的一个薄弱缺口——那里有两匹马受惊尤甚,直接撞翻了主人,朝着黑暗的荒野狂奔而去,撕开了一道短暂的空隙!
“这边!”她低喝一声,护着三个孩子,朝着那个缺口亡命狂奔!
寒冷的夜风裹挟着血腥味和混乱的声响扑面而来!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土地,身後是敌人逐渐反应过来的怒骂和可能随时射来的冷箭!
求生的本能压榨出身体最後的潜力!她甚至能感觉到箭矢从耳畔呼啸而过的厉风!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那片混乱的火光范围,没入外围更浓重的黑暗的前一刹那——
云薇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
地窖口,混乱的火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一身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脸上……戴着半张冰冷的银质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唇。
他没有参与混战,没有试图阻止,也没有出手相助。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彷佛独立於这场血腥的混乱之外。跳跃的火光在他冰冷的银质面具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是沈砚?
还是……别人?
云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而那个身影,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回望。
隔着混乱的厮杀、受惊的马匹、摇曳的火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他的手中,似乎也握着一枚小小的、反射着微弱火光的……
**金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