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的混乱如同被冻结的血块,在黎明前最刺骨的寒冷中凝固。狼群早已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残骸、撕裂的窝棚碎片和早已凝固发黑的斑斑血迹。监工血肉模糊的尸体被草席匆匆卷走,拖出的暗红拖痕在冻土上格外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硝烟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恐惧气息。
云知微被两个粗壮的敌兵粗暴地拖拽着,穿过这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她的脸依旧残留着昨夜溅上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点,如同丑陋的烙印。脚踝溃烂处被寒风反复鞭笞,每一次触碰地面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无法站立。但她没有挣扎,只是死死攥着藏在袖中那枚冰冷、染血、带着裂痕的骨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昨夜那短促诡异的哨音,狼王项圈上刺眼的玄鸟徽记,还有废矿坑方向死一般的寂静……像无数淬毒的冰棱,反复穿刺着她混乱的神经。沈砚……他还活着?是他?真的是他操控了狼群?他为什么要杀监工?是为了救她?还是……为了灭口?
每一个念头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刺,将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搅得血肉模糊。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冰冷的躯壳下翻涌,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被拖进营地中央唯一还算完好的大窝棚——如今已被临时征用为敌将的指挥所。里面烧着几个炭盆,温度骤升带来的暖意非但没有缓解她的寒冷,反而像无数细针扎在冻僵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草、汗臭和一种令人不适的熏香味道。
“跪下!”身后的敌兵狠狠一脚踹在她腿弯。
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膝盖撞击的钝痛混合着脚踝火烧火燎的折磨,让她眼前金星乱冒。她艰难地抬起头。
窝棚中央铺着一张斑驳的虎皮,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异族将领服饰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他正是这支驻守流放岛的敌将——乌木扎。他一只脚踩在虎皮上,粗壮的手指捏着一只油腻的烤羊腿,正撕咬着,油光顺着虬结的胡须滴落。他身边依偎着两个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流放营女子,脸上带着麻木的恐惧。
乌木扎那双细长、浑浊、如同毒蛇般的眼睛,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跪在面前的云知微,目光在她脸上残留的血污和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的轮廓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落到她那双被冻得红肿溃烂、裸露在外的脚踝上。
“啧,”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咂嘴,油腻的手指在胡须上抹了一把,声音粗嘎如砂纸摩擦,“听说昨晚闹狼,你这小娘皮命挺大?还引得咱们的监工大人……嘿嘿,以身饲狼了?”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丝下流的探究。
旁边的敌兵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云知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恨意和冰冷。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袖中的骨哨棱角硌着掌心,冰冷刺骨。
“听说你是京城来的贵女?叫什么……云知微?”乌木扎啃了一口羊腿,含糊不清地问,“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云知微依旧沉默,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微微颤抖。
“哑巴了?”乌木扎脸色一沉,将啃剩的羊腿骨随手一扔,油腻的手猛地一拍身前的矮几!“老子问你话呢!”
巨大的声响吓得他身边两个女子猛地一抖。
云知微缓缓抬起眼,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寂得没有一丝波澜。她看着乌木扎,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是。”
“好!”乌木扎脸上的阴沉瞬间被一种粗鄙的兴奋取代,他搓着油腻的手,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芒,“老子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憋了几个月,骨头缝里都长毛了!正愁没个乐子!来人!把她的琵琶拿来!给老子弹!弹点带劲儿的!让老子也沾沾你们京城贵人的‘雅气’!”
一个敌兵粗暴地将她那把琴腹藏镜的断弦琵琶塞进她怀里。琵琶冰冷的木质触感透过单薄的囚衣传来,琴身上还沾着矿洞的泥污和不知是谁的血迹。断掉的那根弦,空悬着,像一道无声的伤口。
云知微的手指僵硬地抚过琴颈,触碰到那根完好的弦。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她想起兄长云知恒最后一次抚琴的样子,温润如玉的手指拨动琴弦,清越的琴音仿佛还在耳边……随即,便是漫天的血色,兄长的绝笔信,还有那刻骨的“勿信砚”……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那道被陶片划开的旧伤!
剧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瞬的清明。一个疯狂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菌,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那根冰冷的琴弦。昨夜那骨哨操控狼群的一幕,那淬毒的杀意……在她脑海中疯狂闪回。杀了他!杀了眼前这个屠夫!用这琴弦!像昨夜那无形的哨音一样,割断他的喉咙!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令人战栗的快意!仿佛只有这滚烫的鲜血,才能暂时浇灭她心中那焚心蚀骨的恨火!
她不再犹豫。僵硬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毁灭一切的决绝,猛地按上冰冷的琴弦!
“铮——!”
第一声弦音骤然响起!如同裂帛!尖锐、凄厉、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瞬间刺破了窝棚里浑浊的空气!完全不是往日清越的曲调,而是充满了怨毒、仇恨和濒死挣扎的嘶鸣!
乌木扎被这突兀的、充满戾气的琴音震得眉头一皱,脸上那粗鄙的笑容僵住了。他身边两个女子更是吓得缩成一团。
云知微充耳不闻。她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痛苦,都灌注在那根紧绷的琴弦之上!手指在弦上疯狂地拨、扫、轮!指腹被锋利的琴弦瞬间割破,鲜血渗出,沾染在冰冷的弦上,又随着每一次激烈的拨动飞溅开来!点点猩红,如同绝望的泪珠,洒落在斑驳的琵琶面板上。
琴音越来越急!越来越烈!如同狂风暴雨,如同金铁交鸣!每一记重扫都像是利刃劈砍!每一次轮指都像是万箭齐发!窝棚里的空气仿佛被这充满杀伐之气的琴音点燃,变得粘稠而窒息。炭盆的火光在她布满血丝、神情几近癫狂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毁灭性的美。
乌木扎脸上的不耐渐渐被一种惊愕和隐隐的警觉取代。他坐直了身体,浑浊的毒蛇眼死死盯着那个在琴弦上疯狂舞动、指尖染血的纤弱身影。这琴声……不对劲!充满了诅咒和死亡的气息!
“够了!”乌木扎猛地一拍矮几,厉声喝道,“停下!给老子停下!弹的什么鬼东西!”
云知微的动作猛地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然而,就在这琴音骤停的瞬间!
“嘣——!!!”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崩断,猛地响起!
那根承载了她所有疯狂恨意、被她用染血手指反复摧残的琴弦,在她最后一次用尽全力、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扫过的瞬间——断了!
断裂的琴弦如同一条被激怒的毒蛇,带着巨大的反弹力,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携着云知微指尖飞溅的血珠,猛地向上方弹射而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云知微只觉得眼前一道冰冷的银光闪过!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如同热刀切入凝固油脂的声音,在死寂的窝棚里响起。
乌木扎那双浑浊的、带着惊愕和怒意的毒蛇眼,瞬间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怪异声响。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一道极细、极深的血线,如同精心描绘的朱砂,诡异地出现在他粗壮、油腻的脖颈上。
随即,那道血线猛地裂开!
温热的、暗红色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猛地从他脖颈断裂的血管中激射而出!炽热的血雾瞬间弥漫开来!
“呃……嗬……”乌木扎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上那横肉堆积的惊愕瞬间凝固,变成一种无法理解的、濒死的茫然。他徒劳地抬起沾满油腻的手,想去捂住那喷涌的致命伤口,手伸到一半,整个身体便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向后栽倒!
沉重的身躯砸在虎皮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鲜血如同汩汩的小溪,迅速浸透了斑斓的虎皮,在他身下蔓延开一片刺目的暗红。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死死盯着窝棚顶,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恐和凝固的茫然。
死寂。
窝棚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盆里木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鲜血从断裂的脖颈处汩汩涌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声响。
那两个依偎在旁的女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是筛糠般剧烈颤抖着。
架着云知微进来的敌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如同噩梦般的一幕!将军……死了?被一根……断了弦的琵琶弦……割断了喉咙?!
云知微依旧保持着拨弦的姿势,僵硬地跪在原地。断裂的琴弦一端无力地垂落下来,沾满了她自己的鲜血。她怔怔地看着前方那片迅速扩大的、刺目的血泊,看着乌木扎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杀……杀死了?
她真的……用这根弦……杀了他?
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茫然感瞬间攫住了她。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指尖传来的剧痛,和空气中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是唯一的真实。
“妖女!!!”一声凄厉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愤怒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撕裂了死寂!
那个押她进来的敌兵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只剩下扭曲的惊恐和狂怒!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锋在炭火映照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直指云知微!“是她!是她用妖法杀了将军!抓住她!碎尸万段!!”
窝棚外瞬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更多的敌兵被惊动,蜂拥而入!无数双充满杀意和恐惧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了跪在血泊边缘、指尖滴血、怀抱断弦琵琶的云知微!
“拿下她!!”
“为将军报仇!!”
“烧死这个妖女!!”
疯狂的咆哮和诅咒如同潮水般将她瞬间淹没!
云知微的身体猛地一颤,从巨大的茫然中被强行拖回残酷的现实!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可冻僵的双腿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
混乱中,不知是谁猛地冲上前,粗暴地一把夺过她怀中那把沾满鲜血的断弦琵琶!
“证据!这就是她行凶的妖器!”那敌兵高举着琵琶,如同举着战利品,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变调。
抢夺的力量极其粗暴!琵琶被猛地扯离云知微怀抱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木头断裂声,从琵琶的琴腹处传来!
一块约莫巴掌大小、颜色略深于琴身其他部分的弧形面板,竟然在粗暴的拉扯下,从琴腹侧面崩裂脱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滚到了云知微的脚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
云知微的瞳孔骤然缩紧!
借着炭盆跳跃的火光,她清晰地看到——那脱落的面板内侧,并非实木!里面竟然是……中空的!一张被卷成细筒状、颜色泛黄、边缘残破的……羊皮纸卷轴,正卡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卷轴的一端,似乎还沾染着一点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兄长的……绝笔信?!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空白和恐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她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地,在周围敌兵反应过来之前,用染血的、颤抖的手指,死死抓住了那块掉落的弧形面板!指甲抠进那狭小的缝隙,不顾边缘锋利的木刺扎破指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那张卷成细筒的羊皮纸卷轴抽了出来!
卷轴入手冰凉、脆弱,带着一种陈旧的、令人心碎的纸张气息。
她颤抖着,不顾周围无数把指向她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刀锋,不顾那些疯狂咆哮着要将她碎尸万段的诅咒,用沾满鲜血的、冰冷的指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展开了那张薄如蝉翼的羊皮纸卷轴。
昏黄摇曳的火光下,一行行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带着一种临终前仓促潦草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她布满血丝、因极度震惊而失焦的眼底!
那字迹,力透纸背,带着无法言说的悲怆与绝望,正是兄长云知恒的绝笔!
“……吾妹知微亲启……事急矣!沈砚……通敌……证据确凿……兄已深陷囹圄……万勿回京……速离沈砚……远遁天涯……此生……勿信砚……切切!……”
“勿信砚”!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带着兄长临终前泣血的绝望与警示,狠狠捅进了云知微的心脏!将她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个男人的复杂心绪,彻底搅得粉碎!
是他!真的是他!通敌!害死了父亲!害死了兄长!将她推入这万劫不复的地狱!昨夜的一切……废矿坑的哨音……狼群的项圈……甚至他扑进矿洞的“相救”……都不过是这滔天阴谋里,冷酷而精密的算计!是猫捉老鼠的戏弄!是让她在希望与绝望的深渊里反复沉沦的酷刑!
“呃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毁灭性绝望的嘶嚎,猛地从云知微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她死死攥着那张染血的羊皮纸,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颤抖、痉挛!巨大的悲恸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防御!眼前一片猩红,只有那三个泣血的字——“勿信砚”——在疯狂旋转、燃烧!
周围的敌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厉鬼般的嘶嚎震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脸上充满了惊惧。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崩溃中!
云知微那死死攥着羊皮纸卷轴、因剧痛和痉挛而颤抖的手指,在卷轴背面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触碰到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羊皮纸的……凸起感?
那感觉极其微弱,像是一点干涸的蜡泪,又像是一小片粘附的异物。
在巨大悲恸的冲击下,这微小的触感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瞬间被她混乱的意识捕捉到!一丝本能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念头,驱使着她用染血的指甲,近乎疯狂地去抠刮那一点凸起!
“刺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撕裂声。
在羊皮纸卷轴背面的角落里,一小片薄如蝉翼、颜色几乎与羊皮纸融为一体的……蜡封层,被她沾血的指甲硬生生刮开了!
蜡封之下,并非羊皮纸本身,而是露出了另一层极其微小的、折叠起来的、颜色更浅的……纸片!
那纸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被巧妙地隐藏在蜡封之下。上面,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刚劲凌厉、力透纸背的字迹!极其微小,却如同淬火的寒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只有两个字:
**“护你”**。
落款处,是一个铁画银钩、熟悉到让云知微灵魂都在战栗的——
**“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