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难后的第四天。流放营的泥泞冻成了铁灰色的硬壳,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脆裂声。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腐朽气息,如同无数冤魂在冻土下无声地叹息。甲字矿洞塌陷的巨口已被粗糙的碎石和冻土草草填埋,像一个潦草的坟包,吞噬了十几条来不及逃出的性命。没人再提那场灾难,监工的鞭子比以往更狠厉,驱赶着幸存者像牲口一样涌向其他更幽深、更危险的矿洞。沉默如同瘟疫,在佝偻的队伍里蔓延,每个人都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镣,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云知微的脚,成了两团活着的、不断溃烂的噩梦。
矿难那夜的冰冷泥水浸透了单薄的破鞋,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顺着裂开的冻疮口子钻进骨头缝里。冻疮先是红肿、发亮,继而开始溃烂。脓血混着黄色的组织液,不断地从翻卷的皮肉里渗出,浸透了裹脚的破布,又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冻结,将破布和溃烂的皮肉死死地粘合在一起。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同时又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撕裂。脓血冻结又融化,融化又冻结,每一次粘连与分离,都伴随着皮肉被生生扯下的剧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冷汗浸透了内衫,又在矿洞口的寒风中冻成一层冰冷的铠甲,贴在背上。
她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火海之上,蹒跚着挪向乙字矿洞的入口。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沈砚。
他依旧走在队伍前列,肩背挺直,步伐沉稳。那身同样破旧的囚服穿在他身上,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峭。矿难那夜,他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她获救的岩缝之后。坍塌平息后的混乱里,她只听到监工粗暴地点名和鞭打驱赶的声音,并未听到他的名字出现在死伤者名单中。他活着。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她心头。那把刻着“砚”字的鹤嘴锄,那黑暗中不顾一切将她撞开的身影,那沉重的撞击声和破碎的闷哼……这些画面日夜在她脑中翻搅,与荒漠马匪跪地的景象、水牢铁钩的寒光、婚书焚毁的火焰疯狂地撕扯、碰撞,几乎要将她逼疯。
他为什么救她?是愧疚?是另有所图?还是……又一个精心编织、要将她彻底碾碎的骗局?每一次看到他沉默的背影,这无解的疑问就化作更深的恨意与更尖锐的怀疑,在溃烂的伤口上反复研磨。
乙字矿洞比甲字更幽深狭窄,如同通往地狱的咽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硫磺矿石的刺鼻、陈年血腥的甜腥和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霉腐气息。唯一的光源是岩壁上几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浓重的黑烟中苟延残喘,投下扭曲摇晃的光影,将矿壁上嶙峋的怪石映照成张牙舞爪的鬼影。
云知微被分到一个低洼的积水坑旁。浑浊的泥水几乎没到脚踝,冰冷刺骨,瞬间透过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她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岩壁,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石缝里,才勉强稳住身形。监工粗粝的吼声在身后炸响:“磨蹭什么!挖!”
她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弯下腰,颤抖着去捡扔在泥水里的鹤嘴锄——依旧是那把沉重的、刻着“砚”字的凶器。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滑的锄柄,那深入木纹的刻痕仿佛烙铁般灼烫了她的手指。她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恨意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她宁愿徒手去挖这冰冷的矿石,也不愿再碰这沾染了他印记的东西!
她咬紧牙关,不顾监工恶毒的咒骂,真的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用那双早已冻裂、指甲翻卷的手,疯狂地去抠挖、去抓挠面前黢黑坚硬的岩壁。指尖很快被锋利的石棱割破,鲜血混着泥水,在她身下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疼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近乎自毁的、发泄般的疯狂。碎石和粉尘簌簌落下,扑在她脸上、头发上,呛得她涕泪横流,却依旧不停。
“妈的!找死是不是!”监工的鞭子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她背上!
剧痛让她蜷缩起来,身体在冰冷的泥水中剧烈地颤抖。她蜷缩着,像一只濒死的虾米,承受着鞭子一下又一下的抽打。褴褛的囚衣被撕裂,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痛楚混合着脚下溃烂的寒痛,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碎。鞭打终于停止,监工啐了一口:“贱骨头!给老子用工具挖!再敢犯浑,把你扔进废矿坑填埋!”
废矿坑……那填埋着甲字矿洞十几条冤魂的冰冷坟墓。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她颤抖着,终究还是伸出了手,握住了那把冰冷沉重的鹤嘴锄。刻着“砚”字的木柄,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掌心的伤口。她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将锄头狠狠砸向岩壁!
“铛——!”金石交击的巨响在狭窄的矿道里回荡,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虎口崩裂的旧伤再次撕裂,鲜血顺着锄柄蜿蜒流下。
一下,又一下。麻木的机械重复。意识在剧痛和疲惫的深渊边缘沉浮。不知过了多久,监工终于骂骂咧咧地巡视到别处去了。她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鹤嘴锄“哐当”一声砸在脚边。
冰冷的泥水包裹着她,如同裹尸布。溃烂的双脚在泥水里浸泡,那钻心的疼痛反而变得有些遥远、麻木。她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尘土味。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身下浑浊的水面,掠过坑洼不平的泥地,掠过散落的碎石……
忽然,她的视线猛地顿住。
在积水坑边缘,一堆被踩踏得稀烂的、不知名的暗绿色矿渣和污泥里,露出一个不起眼的、脏污的陶罐一角。罐子很小,歪斜着,大半截埋在污泥里,只露出一个圆形的罐口和一小片弧度圆润的罐身,颜色是那种最劣质的土黄,布满污泥和擦痕。
这废矿坑里怎么会有个罐子?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气味,极其顽强地穿透了矿洞中浓重的硫磺、血腥和霉腐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那是极其淡薄的、混合着草药的苦涩气息,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几乎被掩盖殆尽的……金疮药特有的、微带辛辣的香气!
这气味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麻木的神经!金疮药?在这种地方?!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了过去,不顾污泥和积水,伸出伤痕累累、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颤抖着,用力将那个小陶罐从污泥中挖了出来。
罐子很轻,里面似乎是空的。罐身冰冷,沾满了粘稠恶臭的污泥。她顾不得脏,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粗暴地抠掉罐口凝结的泥块。罐口很小,里面黑洞洞的。她将罐子倒过来,用力摇晃。
没有药丸滚落。只有几片指甲盖大小、早已干枯发黑、如同烂树叶般的草药碎渣,混合着厚厚的、颜色诡异的灰绿色霉菌,簌簌地落在她同样污秽的手心。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霉烂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干呕。
空的……烂的……发霉的……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瞬间被这刺鼻的霉腐气息彻底扑灭。原来只是一个被丢弃的、装过劣质药渣的破罐子。或许曾经装过某个监工或兵卒用剩的、早已失效的金疮药,然后被随意抛弃在这死亡的矿坑里,成了霉菌滋生的温床。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自嘲涌上心头。她竟然还抱有一丝幻想?在这人间炼狱里,怎么可能会有一罐完好的、能救她性命的金疮药在等着她?她握着这冰冷肮脏的破罐子,如同握着自己可笑又可悲的命运。恨意再次翻腾,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要用力将这无用的罐子狠狠砸向岩壁!
就在手臂扬起,力量即将爆发的瞬间——
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反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因绝望和愤怒而模糊的眼底!
那反光来自罐底内部。
陶罐的内壁粗糙不平,布满干涸的药渣和厚厚的霉斑。然而就在罐底最中心,那层浓密得如同苔藓的灰绿色霉绒之下,似乎紧紧吸附着一小片……异样的东西。
不是药渣,也不是普通的污垢。那东西有着极其规则的、笔直的边缘!在罐内昏暗的光线下,那被厚厚霉层覆盖的轮廓,隐约透出一种……纸张的质感?而那瞬间刺入她眼底的冰冷反光,似乎就来自那东西边缘某个极其微小的、未被霉菌完全覆盖的点?
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狂跳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肋骨。
是什么?
她再也顾不上罐子的肮脏和霉烂的恶臭,用指甲死死抠住罐口边缘,将眼睛凑到那小小的罐口,借着岩壁上油灯投下的、极其微弱且摇晃的光线,死死地朝罐底内部看去。她屏住呼吸,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要将这脆弱的陶罐捏碎。
光线太暗了。霉斑太厚了。那点微弱的反光也消失了。
她不甘心!一种近乎偏执的直觉攫住了她。她颤抖着,将沾满污泥和血渍的手指,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探进那狭窄的罐口。
指尖触碰到罐底冰冷粗糙的内壁,触碰到那层湿滑黏腻、令人作呕的厚厚霉菌。她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用指甲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刮擦着罐底中心那最浓密的霉层。
湿滑的霉菌被刮开一点,露出下面更深、更陈旧的墨绿色霉斑。她继续用力,指甲刮擦着粗糙的陶壁。
终于,一小片指甲盖大小、被霉菌和干涸药汁浸染得发黑发硬的东西,在刮开的霉层下露出了真容!
那果然是一小片纸!边缘被撕扯得极其不规则,但质地异常坚韧,绝非普通纸张,更像是某种经过特殊处理的皮纸或绢帛!它紧紧黏附在罐底,被厚厚的污垢和霉菌包裹,几乎与陶罐融为一体。
云知微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屏住呼吸,用尽所有力气和技巧,用指甲死死抠住那纸片边缘极其微小的一处凸起,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撕扯。
纸片与罐底粘连得异常紧密,发出细微的“嘶啦”声。每撕开一点,都牵扯着下方似乎还有东西粘连着。
终于,那一小片坚韧的皮纸被她完全剥离了下来!只有指甲盖大小,沾满了黑绿色的污垢和霉斑,沉甸甸、湿漉漉地粘在她同样污秽的指尖。
她迫不及待地将其凑到油灯投下的一缕稍亮的光线下,用冻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纸片表面最浮层的污垢。
纸片本身的颜色已无法分辨,被浸染成一种深沉的污黑。但就在那污黑之下,依稀可见极其纤细、颜色却异常深暗(也许是朱砂?)的线条!
不是文字。是线条!
极其清晰、极其精准的、人工绘制的线条!勾勒出曲折的海岸线,标注着几处小小的、如同针尖般的岛屿轮廓!虽然微小,但那熟悉的、象征着礁石和浅滩的标记,那代表深水航道的箭头……她曾在父亲书房里那些被珍藏的海防图上见过无数次!
这……这是一张海防图的碎片?!
云知微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指甲盖大小的、污秽不堪的碎片在眼前无限放大!海防图?一张被撕碎的、残缺的、被精心藏在废弃药罐最肮脏底部、被层层霉菌覆盖的海防图碎片?!
为什么?!是谁?!
她猛地将目光投向手中那个空荡、肮脏、散发着霉烂气息的破药罐。罐底内部,刚才黏附着碎片的地方,随着碎片的剥离,露出了下方更原始的陶壁。在厚厚的霉斑被刮开的部分,罐底粗糙的陶面上,那些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霉斑轮廓,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竟隐隐约约地……
组成了一个扭曲的、由深浅不一的霉斑勾勒出的图案!
那图案极其模糊、抽象,如同顽童信手的涂鸦。但云知微死死地盯着,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双眼,几乎要撑裂眼眶!
那霉斑的深浅轮廓……蜿蜒的线条……突出的墨绿色斑块……
像……像一个岛屿!
一个被刻意简化的、却依稀能辨认出主要山脉走向和海湾凹陷的……岛屿轮廓?!
就在那“岛屿”轮廓的边缘,一片颜色格外深浓的霉斑,恰好形成了几个歪歪扭扭、如同墨渍滴落般的污点,排列组合在一起,竟隐隐约约地……
像三个字——“流放岛”。
一股寒气,从脚底溃烂的伤口瞬间窜上头顶,将她整个人冻僵在原地!她死死攥着那片冰冷的海防图碎片,另一只手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丢开了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破药罐!
陶罐“哐当”一声摔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她瘫坐在刺骨的泥泞中,溃烂的双脚浸泡在冰水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指尖那片来自药罐底部的、指甲盖大小的海防图碎片,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而罐底霉斑拼凑出的“流放岛”地形图,则像一个冰冷诡异的诅咒,烙印在她的眼底,挥之不去。
是谁?
是谁把这致命的碎片,藏在这罐被遗弃的、发霉的、本该是“救药”的容器最深处?是警告?是线索?还是……一个更加致命的陷阱?
黑暗中,只有油灯的火苗在浓烟里微弱地跳动,将她投射在嶙峋岩壁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而巨大,如同一个无声狞笑的鬼魅。她握着那片碎片,如同握着一块通往地狱的门票。寒意顺着脊椎疯狂蔓延,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刚刚因发现“药罐”而泛起的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
有人,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用最肮脏的容器,盛着最隐秘的生机,也埋藏着最致命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