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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墨,粘稠地糊在云府高耸的檐角之上。正月十五上元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双杀局”,兄长云彻忌日带来的剜心之痛,以及父亲云崇山临终前蘸着心头血写下的那个未竟的“勿信沈”……这些景象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昼夜不息地穿刺着云微的神经。她靠在冰冷的窗棂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颈侧那道狰狞的旧疤——西夏囚徒的烙印,也是沈砚在她身上留下的、最无法磨灭的印记。每一次触碰,都像在复燃那夜后园池水的刺骨寒意,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法捕捉的幽暗。

更深露重,寒意透过单薄的寝衣渗入骨髓。一阵熟悉的、撕心裂肺的痒意猛地攫住了她的喉咙,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铁砂在喉管里滚动摩擦。她死死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剧烈的咳嗽如同惊涛拍岸,震得胸腔嗡嗡作响。指缝间,温热的液体无可阻挡地渗了出来,在惨白的月光下,那抹猩红刺目得如同地狱的业火——又是血。

这咳血的痼疾,自那卷浸染了致幻药剂的朱砂《女诫》被沈砚“不经意”地送入她书房批注开始,便如附骨之疽,再未离开过她。每一次发作,都像是在提醒她,那个曾被她误认为上元夜救命恩人的沈砚,那个父亲临终前用血字警示她不可轻信的沈砚,是如何一步步,用无形的丝线,将她拖入这张精心编织的网中。

房门被极轻地推开,没有叩问,只有一道颀长的、带着夜露湿气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投落在地板上,将屋内本就稀薄的空气挤压得更加滞重。

沈砚来了。他仿佛永远能在她最狼狈、最脆弱的时刻,精准地出现。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欣赏着陷阱中猎物的挣扎。

“更深露重,怎的又不关窗?”他的声音低沉温润,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像暖玉,也像裹着蜜糖的砒霜。他走近,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松墨与冷梅的气息随之迫近,那是属于他的味道,曾经让她心安,如今却只令她浑身僵硬,每一根寒毛都在无声尖叫着抗拒。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拢上窗扉,指尖却有意无意地擦过她冰冷的手背。

云微猛地缩回手,动作快得像被火烫到。她侧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沈大人夜闯闺阁,所为何事?云府虽败落,这点规矩体统,还未死绝。”

沈砚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月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阴影里流转着难以捉摸的光。他并未因她的冷硬而显露半分愠色,唇边反而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

“微微,你咳得这样厉害,我如何能安心?”他叹息般低语,那声“微微”叫得缠绵悱恻,如同情人间最亲昵的耳语。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一只素雅的青瓷药瓶。瓶身温润,釉色清透,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显得那样无害,那样珍贵。“新得的方子,配了上好的雪莲蕊和百年老参,最是润肺止咳。太医署的院判亲口担保,药性温和,绝无冲撞。”

他将药瓶轻轻放在她身侧的紫檀小几上。瓶底接触桌面,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磕嗒”,却像重锤狠狠砸在云微心头。那温润的青瓷,此刻在她眼中不啻于一条盘踞的毒蛇,正昂首吐信。

“拿走。”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清醒。眼前晃过父亲临终前圆睁的、写满不甘与警示的双目,晃过兄长云彻忌日那天,她在父亲密室那染血的断裂玉带钩旁,看到的那份空白页上闪着诡异磷粉的西夏军报——那些冰冷的证据,都无声地指向眼前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的男人。他每日“关切”地送来的松烟墨锭里,就藏着让她咳血不止的毒引!如今这药,焉知不是催命的符咒?

“微微,”沈砚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身子要紧。这咳疾拖下去,会要了你的命。听话,把药喝了。”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属于他的气息强势地侵入她的领地,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压迫感。他甚至伸出手,似乎想拿起药瓶亲自递到她唇边。

那逼近的气息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云微的四肢百骸,勒得她几乎窒息。兄长的血仇、父亲的枉死、沈砚袖口拭去父亲血书末字那模糊而冰冷的画面……所有被压抑的恨意、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说了——拿走!”云微猛地转身,眼中燃着冰冷的火焰,那是被逼至绝境孤兽的凶光。她用尽全身力气,手臂狠狠一挥!

“啪——!”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撕裂了死寂的夜!

那只精致的青瓷药瓶被她决绝地扫落在地,撞上坚硬的青砖地面,瞬间粉身碎骨!深褐色的药汁如同肮脏的血泪,猛地喷溅开来,在地面上洇开一片狰狞的、深色的湿痕。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带着雪莲的冷香和老参的甘苦,却又诡异地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呛得人喉头发紧。碎裂的瓷片飞溅,有一片甚至擦过云微的脚踝,留下细微的血痕,她也浑然不觉。

沈砚的动作彻底僵住了。他维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摊狼藉的药汁和碎瓷上。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眼底瞬间翻涌起的情绪——那绝非仅仅是错愕或愠怒,更像是一种被猝然刺中心底最深处某种隐秘的、剧烈震荡的痛楚。那痛楚快如闪电,随即被更深的幽暗吞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周身温润的气息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胆寒的沉寂。他抬起眼,看向云微,那眼神深得如同万丈寒潭,映着她苍白倔强的脸。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得没有任何起伏,却像冰锥扎进骨髓。他没有再看地上的狼藉一眼,更没有再看她。颀长的身影倏然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浓稠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扇被他带上的房门,发出沉闷的、如同叹息般的回响。

屋内的死寂比方才更甚。浓烈的药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决裂。

云微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背脊重重地靠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那令人作呕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恐惧。她赢了这场无声的对峙吗?赶走了他。可为何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非但没有填满,反而被一种更深、更冷的寒意疯狂侵蚀?

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向那摊污浊的药汁。深褐色的液体正沿着地砖的缝隙,缓慢而执拗地流向窗边。那里,摆着一盆兄长生前最珍爱的剑兰。那是云彻远赴边关前,特意从西域带回的稀罕品种,叶如碧剑,挺拔刚毅,曾被他笑言“见此兰如见我”。兄长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后,这盆剑兰就成了云微心头唯一的慰藉与寄托,她倾注了全部心力照料,仿佛守着它,就能守住兄长残留于世的一缕英魂。

此刻,那深褐色的、带着诡异腥甜的药汁,如同贪婪的毒蛇,正无声地爬上素净的白瓷花盆,一点点濡湿盆底,继而渗入盆内那原本精心调配的、疏松肥沃的土壤里。

“不……”一声破碎的低呼逸出云微的唇瓣。她几乎是扑了过去,跪倒在花盆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阻止那污浊液体的蔓延。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药汁和潮湿的泥土,粘腻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晚了。那药汁渗透得如此之快,土壤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变得污秽不堪。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几片原本碧绿如洗、挺拔向上的剑兰叶片,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机,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萎蔫下去!饱满的绿色急速褪去,染上一种枯败的、死寂的灰黄,边缘甚至开始卷曲、焦枯。挺拔的叶姿软塌塌地垂落下来,如同被斩断了脊梁。那曾经象征着兄长不屈精神的盎然绿意,正在她眼前飞速地凋零、死亡!

一股冰冷的、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云微的咽喉,比方才咳血时更加窒息。她死死地盯着那盆急速衰败的剑兰,兄长爽朗的笑脸、父亲临终前痛苦扭曲的面容、沈砚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疯狂冲撞、撕裂。她不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倒掉那可疑的药吗?为何最终承受这毁灭性后果的,却是兄长留给她最后的念想?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沈砚那恶鬼早已算计好的、对她反抗最恶毒最精准的报复?让她亲手,浇死了兄长的魂!

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枯黄卷曲的叶片上,又迅速渗入那被药汁浸透的污秽泥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片完全失去水分、变得脆弱易碎的枯叶,它竟在她指尖无声地碎裂开来,化为齑粉。那细微的碎裂声,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剜了一刀。

兄长的魂……被她亲手浇死了。

极度的悲恸与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崩溃地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试图挣扎,每一次想要抓住一点光,换来的都是更深、更痛的黑暗与失去?她是不是真的…生来就该被这无尽的绝望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啜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窗外,惨淡的月光不知何时偏移了角度,清冷的光辉斜斜地穿过窗棂,如同一柄冰冷的利剑,精准地刺入那盆枯死的剑兰根部。

就在那被药汁彻底浸透、污秽不堪的泥土深处,在虬结缠绕的、同样枯败发黑的根须缝隙里——

**一点极其微弱的、非金非玉的幽暗冷光,倏然一闪!**

那光芒如此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的质感,与周围腐烂的泥土和根须格格不入。它并非来自任何完整的物件,更像是从泥土深处、从那些枯死的根系最核心的部位,泄露出来的一丝隐秘的、诡异的讯号。

云微的呜咽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一点突兀的冷光上。心脏在胸腔里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以更疯狂的速度撞击着肋骨。那是什么?是碎裂的药瓶瓷片?还是……别的?一种无法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的强烈悸动,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悲伤,忘记了沈砚带来的彻骨寒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那一点幽光。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沾满泪水和泥污的手指带着剧烈的颤抖,不顾一切地扒开那冰冷粘腻、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污浊泥土,急切地、近乎疯狂地想要拨开那些缠绕的枯黑根须,探寻那幽光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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