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汴梁的喧嚣与权谋被远远抛在身后。
穗安七年里第一次毫无保留地飞驰,不是为了清云,不是为了新学,只为奔赴一个迟到太久的承诺。
罡风烈烈,吹不散她心头沉甸甸的急切与哀伤。常州城在脚下掠过,她直奔记忆深处那个方向。
很快,她在城郊一处宁静向阳的坡地上找到了郑淮的坟,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坟茔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没有半分凄凉,坟头青草茵茵,墓碑纤尘不染。
几柱线香插在土里,青烟袅袅,尚未燃尽,显然常有人来祭扫。
最触动她心弦的,是坟前整整齐齐堆放着的新鲜收获——饱满金黄的玉米棒子、沾着泥土的硕大土豆、还有几块红皮滚圆的番薯。
秋阳正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作物特有的芬芳,仿佛郑淮只是在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上睡着了,正等着品尝今年的丰收。
穗安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墓碑,上面镌刻着郑淮的名字。
她没有落泪,只是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她默默地从随身的布囊里取出一套素净的白瓷茶具,就在墓碑前盘膝坐下。
她取来山泉,指尖微动,一道无形的热流便将泉水煮沸。
她缓缓地、一丝不苟地温壶、洗杯、投茶、注水、出汤。
清冽的茶香很快在肃穆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斟了两杯茶,一杯轻轻放在郑淮的墓碑前,一杯捧在自己手中。
“郑兄,我来了。”
她对着墓碑,声音很轻,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微哑,“七年了…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现在,我把答应你的故事,讲给你听。”
她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熨帖着喉咙,也仿佛开启了她尘封七年的记忆闸门。
她开始讲述,声音起初平静,如同山涧溪流:
讲钱塘潮涌的壮阔,讲三峡猿啼的险峻,讲岭南蕉风椰雨的湿热,讲巴蜀层峦叠嶂的雄奇,讲秦陇大漠孤烟的苍凉,讲汴梁金明池畔的烟柳…
讲栈道悬空的惊心,讲瘴疠之地与死神擦肩,讲面对理学卫道士唇枪舌剑的疲惫,讲目睹边关将士血染黄沙、百姓流离失所的锥心之痛…
讲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慈幼院、女塾、济安堂,讲那些因新农具而饱食的农人脸上的笑容,讲海船归港时堆积如山的珍宝与希望,讲水泥路上车马如织的便利,讲潭州、广州书院里女子们琅琅的读书声…
讲她如何在行走中思考,在困顿中提炼,讲“天工开物”的富国根基,“以商养善”的济世路径,“男女并力”的破茧之光,“自强仁恕”的立身之本,讲皇帝御笔钦点“昭苏新学”名号时的复杂心情…
她的声音渐渐失去了平日的沉稳与条理,变得时而激昂,时而哽咽。
那些辉煌的成就背后,是无数个殚精竭虑的日夜,是独自面对惊涛骇浪的孤勇,是无人能诉的疲惫与委屈。
七年风霜,七年血泪,都在这一刻,向着眼前这方沉默的墓碑倾泻而出。
讲到后来,她已泣不成声,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手中的茶杯里,也滴落在身前的土地上。
哭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噎。穗安没有再说话。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背靠着墓碑,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属于郑淮的茶,轻轻洒在坟前湿润的泥土上。
然后,她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第一天,她闭着眼,仿佛在倾听风中传来的低语。
第二天,她望着远方层叠的山峦,眼神空茫而辽远。
第三天,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与这方土地、这座坟茔融为了一体。
晨露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襟,晚风带来深秋的寒意,她浑然不觉。
唯有那袅袅的香烟和坟前象征着丰收的作物,默默陪伴着她。
第四日的晨曦,穿透薄雾,温柔地洒在坟茔上,也照亮了穗安沉静如水的面容。
三天三夜的静默,仿佛涤净了所有的悲伤与疲惫。她的眼神变得异常清澈、平和,带着一种勘破生死的释然与更深的坚定。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但脊背挺得笔直。
她解下一直贴身珍藏的、那份凝聚了七年心血、描绘着万里江山的《大宋坤舆新图》副本。又抬手,用指尖凝聚的锐气,轻轻割下自己一缕乌黑的长发。
她蹲下身,在郑淮墓碑的旁边,用手挖开一小块松软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那份舆图和自己那缕青丝埋了进去。
她仔细地将泥土覆平,不留痕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仿佛要将它的样子永远刻入心底。
转身,离去,步履不再迟疑,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坚实。
走出十余步,她终究还是停下,最后一次回望。
坟茔在晨光中静默,玉米土豆番薯堆出温暖的色泽,香烟早已散尽,唯有清风拂过坟头的青草。
她的目光温柔地拂过墓碑上的名字,嘴唇微动,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她自己的心间:
“我要走了,郑淮。”
“下次…再来看你。”
说完,她再不回头,身影融入初升的朝阳之中,向着她未完的使命与更广阔的天地,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