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安来找玄真师父辞行。
玄真道长清修的小院松柏森森,丹炉余温尚存,飘散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穗安来时,他并未在炼丹,而是盘膝坐在院中一株虬劲的老松下,面前石几上摊着一卷古旧的《黄庭经》,旁边放着一壶清茶。
“舍得走了?”玄真道长眼皮微抬,目光清亮,仿佛早已看透她的行程。
“诸事已暂托付妥当,弟子想多去些地方看看。”穗安恭敬行礼。
玄真道长放下经卷,示意她坐下,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茶汤清碧,映着松针筛下的点点天光。
“心系苍生,志在千里,本是道心所向。”玄真道长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直指人心的力量,“然穗安,你可知‘欲速则不达’?”
他目光如炬,落在穗安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因事务庞杂和宏愿深重而生的淡淡倦色上。
“你自花果山归来,神通初成,心气正高。腾云驾雾,瞬息千里,固然便捷。”
玄真道长端起茶杯,轻轻吹拂着茶沫,“然此等疾行,如烈风过林,看似迅捷,实则损枝折叶,耗的是你自身本源的‘炁’,伤的是你沟通天地自然的灵根。长此以往,根基动摇,道途必生滞碍。”
他放下茶杯,语气转为谆谆教诲:“道法自然,贵在‘和’与‘缓’。天地生养万物,何曾见其疾风骤雨,一刻不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自有其韵律。你这般用法术赶路,如同强催禾苗,非但无益,反受其害。”
老道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洞霄宫的院墙,望向那万丈红尘:“况且,这人间烟火,万丈红尘,其真味、其疾苦、其生机勃勃的玄机,往往藏在那些看似缓慢的脚步里,藏在与贩夫走卒、田间老农的一席闲谈中,藏在市井喧嚣、鸡鸣犬吠的烟火气里。你如浮光掠影般掠过,又能体悟几分?”
他看向穗安,眼神慈和而深邃:“此次游历,慢些走,穗安。让双脚实实在在地踩在这大地上,让心神与沿途的风物、生灵、人烟同呼吸,共脉动。
此非耽误,而是‘厚积’。待你行遍山河,看尽悲欢,这颗济世之心,方能在沉淀中愈发澄明通透,你所求的‘道’,也方能如江河入海,水到渠成,沛然莫御。”
穗安郑重点头,她已经认识到自己自获得法力之后的浮躁,此次行走本来就不准备再动用法力飞驰。
她离席,再次深深一揖:“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玄真道长捋须而笑,眼中满是欣慰:“去吧。心灯已燃,前路自明。但行善事,莫问前程。天地之间,自有正气相随。”
最后与五姐妙珠告别之后已然月余,穗安带着妙善踏上了远行之旅。
福州城的喧嚣在身后渐渐淡去,钱塘江浩荡的水汽似乎已能遥遥感知。一叶轻舟离了闽江口,向着北方的杭州湾驶去。船头破开粼粼碧波,鸥鸟绕着桅杆盘旋鸣叫。
船舱内,檀香袅袅。穗安与妙善相对而坐,中间一方小几,清茶两盏。
“此番远行,并非只为杭州一地。”穗安的声音在船行水声里显得格外沉静,目光温和地落在妙善身上,这个从泥泞中被她一手带出的弟子,如今已是清云不可或缺的砥柱。
“这些年,跌跌撞撞,于这‘道’之一字,有些浅见,说与你听听。”
妙善坐姿端正,眼神专注如昔,洗耳恭听。
穗安指尖划过温润的茶杯,“据我观之,于这红尘万丈的普通人而言,只有一条通天之径——那便是‘行善’。”
她顿了顿,将心中反复思量的理念缓缓道出:“发大宏愿,立大慈悲心,非为虚名,乃是为解万民倒悬之苦。若能立此心志,并倾尽一生去践行,披荆斩棘,百折不回,直至功成……那时,功德圆满,天地有感,法力自成。此乃以愿力行,以功德证道。”
妙善眼中若有所思,轻轻点头。
穗安继续道:“再者,师徒传承,亦是道之延续。师父若已开悟得道,其法力根基,如江河之源。弟子诚心追随,师父亦愿扶持,则弟子便如借得源头活水,自身虽未开脉,亦能引涓涓细流滋润心田,生出微弱法力根基。
此后,弟子行善,无论大小,心念至诚,皆如细雨落入这心田根基之中,使其点滴增长,涓流终可汇溪。”
她看着妙善,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与期许:“可惜为师修行尚浅,法力微末,自身‘河道’亦未宽广深厚。虽知此法,却尚无力为你‘开脉’,助你直接引动天地之力。只能以这微末道行相护,引你前行,盼你自心田生发根基,积善成德。”
船舱内一时安静,只有船行水声与鸥鸟的鸣叫。
妙善沉默片刻,抬起眼,脸上绽开一个豁达而满足的笑容。这笑容褪去了商海沉浮的锐利,显露出她内心最本真的底色。
“师父,”她的声音清朗,没有半分失落,“您有您的机缘大道,弟子有弟子的路。
能得遇师父,从当年那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小乞儿,一步步走到今日的清云少东家,执掌一方。
能实实在在做些事情,庇护孤儿,教导女子,甚至扬帆万里……妙善此生,早已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求更多。”
她望向船舱外辽阔的海天,眼神澄澈而坚定:“弟子并无什么开天辟地、长生久视的大宏愿。
弟子的‘道’,很简单——只想紧紧跟随师父的脚步,您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您要做的事,我便竭尽全力去助您做成。至于修仙……”
妙善转回头,对着穗安粲然一笑,带着看透世情的洒脱:“随缘吧!若真能在行善济世中有所感悟,得些微末法力护身助人,那是意外之喜。
若没有,能像现在这样,脚踏实地地做事,看着清云的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看着那些原本无望的女子有了学识和出路,看着贫瘠的土地因我们的农具而多打了几斗粮食……
这每一天,每一刻,于妙善而言,便已是人间至乐,已是‘得道’了。”
穗安静静听着,心中波澜涌动。妙善的这份豁达与知足,这份将“道”融于平凡行善之中的通透,竟让她这个师父也感到了几分触动。
她不再言语,只是端起茶杯,向妙善微微颔首,眼中是无声的赞许与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