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倒春寒,比往年来得更刺骨一些。并非全然因为天气,更因那道自丞相府颁下的《辟邪说令》,像一块巨大的玄冰,将整个北国冻得噤若寒蝉。
然而,铁幕既已落下,便不会满足于表面的寂静。
执掌“靖安司”的司马懿深知,恐惧若不见血,终会褪色。
他需要一场公开的、残酷的献祭,用读书人的头颅和鲜血,将这恐惧烙印在每一个人的魂灵深处。
于是,文字之狱,悄然而至。
城南,寒士张昀的家中。
家徒四壁,唯一的暖意来自案头一盏昏黄的油灯,和他刚刚写成的一首咏春小诗。
他是这邺城中无数怀才不遇的文人之一,满腔抱负化作了对时节变迁的些许感怀。
诗中有一句:“春风拂槛意难平,何故人间雨露偏?”
他本是在伤怀自身际遇,感慨春风雨露分布不均,如同这世道给他的机会太少。
写罢,他轻轻吟哦两遍,自觉有些酸气,便随手将那诗稿塞入一叠废纸之中,并未在意。
三日后,如狼似虎的靖安司甲士踹开了他的家门。领头的小吏狞笑着,手中正捏着那张废稿。
“春风不均平?”小吏的手指狠狠点在那五个字上,声音尖利如枭,“你好大的狗胆!如今北疆赤匪正鼓吹‘均平’,你便在此吟咏‘春风不均平’,是何居心?分明是借咏春之名,影射时政,诽谤丞相德政!”
张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急声辩驳:“大人明鉴!学生只是感怀身世,绝无……”
“闭嘴!”小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带走!全家下狱,抄检‘逆产’!”
妻儿的哭喊声,邻居紧闭的门窗,构成了这“诗祸”最冰冷的注脚。
一句无心之语,一场莫须有的牵强附会,便轻易碾碎了一个家庭。
消息传出,邺城文士无不股栗,纷纷检视自家藏书文稿,但凡带有“均”、“平”、“同”、“共”等字的,尽数投入火盆,一时间,城内竟似有淡淡的纸灰气息弥漫。
城西一处稍显僻静的私宅内,几名往日交好的书生难得一聚。酒过三巡,话题难免触及当下。
“唉,听闻北疆……那边,新制了一种曲辕犁,一人一牛,一日可深耕五亩……”
一个微醺的书生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羡慕。他并非心向赤火,只是读书人对“利民之器”本能的关注。
旁边一人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小声道:“慎言!莫谈北事!”
然而,已经晚了。
次日清晨,这私宅便被甲士团团围住。昨夜参与聚会的五人,连同宅主,悉数被缚。罪名是“私聚非议,妄谈北疆之利,其心可诛,形同通敌”。
告发者,是宅中一名负责斟酒的仆役。他跪在靖安司官吏面前,拿到了那足以让他下半生无忧的、被告家产之半的赏格。
行刑选在邺城最繁华的市口。正值午时,阳光惨白。
司马懿高坐监斩台,面无表情。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这恐惧彻底“晒”进所有人的心里。
六名书生被押上台,个个面无人色,有人已瘫软如泥,胯下濡湿。他们直到此刻,或许仍不明白,几句酒后的闲谈,何以竟招致杀身之祸。
“斩!”
令箭掷地,声如裂帛。
鬼头刀扬起,在惨白的日光下划出刺眼的寒芒,然后落下。
噗——!
六颗头颅滚落,热血喷溅,染红了黄土台面。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呕吐声。
司马懿缓缓起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
“这便是妄议国政、私通赤火的下场!”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望尔等谨言慎行,安守本分。丞相天恩,只诛首恶,若有再犯,连坐不休!”
恐怖,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每一个人的骨髓。
知识阶层人人自危,过往的诗文唱和、清谈交流网络,在这血淋淋的屠刀下,被彻底打碎。
信任成了最奢侈的东西,人人都活成了一座孤岛,唯恐一言不慎,便招来灭顶之灾。
白色的恐怖,用最红的鲜血,涂抹而成。
刑场的人群默默散去,脚步匆忙,无人交谈,甚至不敢与旁人对视。
只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衫、似是老农的人,在离开时,于无人角落,悄悄将一枚刻着细微火焰纹路的石子,丢进了路边的草丛。
那石子,是“星火社”最新的联络标记,意味着——“仇恨已种下,等待时机。”
铁幕能封锁言语,却封不住无声的愤怒。地火,正在这极致的压抑下,悄然奔涌。
司马懿站在靖安司的高阁上,俯瞰着沉寂的邺城。市口的血迹早已被黄土覆盖,街巷间再无人敢高声议论。他得到了想要的“秩序”,一座被强行按下静音键的城池。
然而,他看不见的是,那被铁幕与鲜血强行压制的思想,并未消失,而是如同被堵截的洪流,悄然改道,渗入了更深的土壤,变成了更加危险、更加炽热的——地火。
城北,一间供奉着残破佛像的荒废小庙。
“星火社”残存的骨干聚集在幽暗的藏经阁里,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霉味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
曾经的发起人之一,寒门学子李焕,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薄如蝉翼的纸张。
“这是《赤火手记》中关于‘土地分配’的节选,”李焕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我们用鼠须笔缩印,夹抄在《金刚经》的扉页与夹缝里。靖安司的鹰犬再厉害,总不敢公然焚毁佛经。”
另一人补充道:“还有,我们将‘合作社’的组建流程,编成了治疗‘五劳七伤’的养生口诀。‘气虚’代指无地,‘进补’代指加入……已在几个可靠的郎中那里传开。”
文字失去了声音,却获得了伪装。
思想的火种被藏进佛偈、医方、童谣甚至市井俚语的躯壳中,以一种更加隐秘、更加坚韧的方式,在信任的血管中默默流淌。
每一次传递,都是一次无声的宣誓;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灵魂的共鸣。
午后,邺城某条陋巷。
几个总角孩童在玩着跳格子的游戏,脚起脚落间,清脆的童谣脱口而出:
“司马公,眼睛亮,亮得像只夜猫王!”
“白天睡,晚上忙,忙着给人缝衣裳!”
“不量体,不裁布,专缝读书人的嘴!”
“缝得紧,绷得牢,可惜心里长野草!”
歌声稚嫩,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划破了街巷虚假的宁静。
一个刚好路过的里正听得真切,脸色陡变,上前厉声喝止:“谁教你们的?胡说八道!”
孩子们一哄而散,跑得飞快,边跑边回头嬉笑,那童谣的余音仿佛还在巷弄间跳跃。
里正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
他能抓士子,难道还能把满街的孩子都抓起来?
这种生于市井、长于唇齿之间的讽刺,如同浮萍,揪不住根茎,却转眼蔓延得到处都是。
它们比任何檄文都更具生命力,在孩童无心的传唱中,将仇恨与嘲弄的种子,播撒进一代人的记忆里。
黄昏,一座普通的民居院内。
父亲沉默地劈着柴,儿子在一旁帮忙,两人之间却弥漫着一种难言的隔阂。儿子不小心碰倒了一捆柴,发出哗啦一声响。
父亲猛地抬头,眼神里不是责备,而是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警惕,他下意识地先望向低矮的院墙,然后才压着嗓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呵斥道:“轻点!你想把衙役招来吗?!”
儿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扶起柴捆。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打破了珍贵的陶碗,父亲也只是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岁岁平安”。
如今,一个家庭的温情,竟敌不过一丝风吹草动带来的恐惧。
“告奸法”像一株恶毒的藤蔓,缠绕在社会的根基上。
邻里相遇,眼神交换的不再是问候,而是揣测;亲朋聚会,言语间充满了试探与保留。父子不敢交心,夫妻谨言慎行。
每个人都活成了一座孤岛,外表顺从,内心却筑起了更高的堤坝,堤坝后面,是对这制造了无数悲剧的曹魏政权,日益滋长的怨恨与冰冷的疏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但那只是表象。在司马懿看不到的地方,在地底深处:
抄写着“佛经”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那是信念在燃烧。
传唱童谣的孩童梦里,或许会有一颗奇怪的种子在发芽。
那被父亲莫名呵斥的儿子,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将那份委屈与不解,化作了对这“令人人自危”的世道,最原始的质问。
表面的顺从,不过是地火奔涌前,那层薄薄而坚硬的壳。
司马懿以为他用恐惧扼杀了一切。
他却不知,他亲手将星星之火,逼成了足以焚毁一切的燎原地火。
只待一个契机,一道裂缝,这被压抑到极致的人心,便会轰然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