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尚书台。
初冬的日光透过高窗,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却带不来多少暖意。
殿内熏香袅袅,一众文臣谋士垂手肃立,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曹操端坐于上首,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案几,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众人,陈群、华歆、王朗等皆在其列,最后落在面前空白的绢帛上。
“荆襄之失,非战之罪,乃民心之失。”曹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殿宇间,“赤火以虚言蛊惑,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致使蔡瑁、张允辈顷刻覆亡,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他微微停顿,让这番话的重量沉淀下去。
“我欲颁行《均田减赋令》。”
此言一出,下方几位老成持重的文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收敛起来。他们深知,丞相行事,向来谋定后动,此举必有深意。
曹操并不看他们,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为这道即将出炉的政令定下基调:
“檄文,言辞务求恳切。要痛陈民瘼,体恤黎庶之艰难;要斥责豪强兼并之弊,官吏盘剥之酷;要许诺一个清平世道,一个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未来。”
他的声音逐渐带上了一种近乎煽情的感染力,仿佛真的与那田间地头的农夫感同身受,“要让那田间老农闻之落泪,要让那市井小民听之振奋,要让他们觉得,我曹孟德,仍是心系天下的汉室丞相,是能给他们带来希望的明公!”
他描述的图景几乎要让在场的一些人动容。
然而,下一刻,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冰冷而现实,如同淬火的钢铁:
“然,”他重重吐出这个字,目光锐利地扫视众人,“执行之权,在我。”
“清查田亩,触及世家根本,岂能一蹴而就?削减赋税,军需用度何来?此令,当徐徐图之,可缓,不可急。”
寥寥数语,剥开了所有温情的伪装,露出了权力运作冰冷的内核。
他要的,从来不是立刻动真格去撼动现有的利益格局,而是一张精心绘制、香气扑鼻的“大饼”。
这张饼,要画得足够大,足够诱人,能让那些在饥饿与压迫中挣扎的百姓暂时忘记眼前的痛苦,将希望寄托于遥远的未来,从而稳住境内可能动荡的民心,抵消赤火“即刻均田”带来的冲击。
他要的,是时间,是喘息之机,是将内部矛盾暂时压制下去的缓兵之计。
“陈群,”曹操点名。
“臣在。”陈群立刻出列。
“由你执笔,润色此文。记住,情要真,意要切,然落到实处,需留有转圜余地,分寸自行把握。”
“臣,明白。”陈群躬身,他精于典章制度,自然懂得如何用最华美恳切的辞藻,包裹最空泛的承诺。
曹操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文臣们鱼贯而出,各自心中盘算。他们清楚,这《均田减赋令》并非新政的号角,而是一剂麻痹民心的汤药,一场与赤火争夺话语权的舆论战。
空荡的大殿内,曹操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陈烬…你给百姓一粒眼前的米,孤…便许他们一仓未来的粮。”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且看这天下黔首,是信你那触手可及的粟,还是盼孤这画中之饼了。”
画饼的艺术,在于望梅止渴,在于饮鸩止渴。至于这饼何时能真正充饥,或许,连作画者自己,也从未真正在乎过。
冬日的寒风中,中原各州郡的城门口,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异样的“暖意”。
新糊的浆糊还散发着微弱的酸气,一张张加盖着丞相府朱红大印的《均田减赋令》告示,被衙役们郑重其事地张贴在城墙最显眼的位置。
识字的文吏被安排在一旁,用带着官腔却尽量通俗的语调,一遍遍高声诵读着告示上的内容。
告示写得极尽恳切,字字泣血般描绘着民间疾苦——“豪右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赋役重重,民有菜色”;“每念及此,孤心恻然”。它郑重承诺:待击退外侮(赤火与西凉)、局势稍安,便立即“核查天下田亩,抑制兼并,均平贫富”,并将“大幅削减赋税,使民得以休养生息”。
这消息,如同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投入了一颗巨大的水弹,瞬间浸润了无数绝望的心灵。
“听到了吗?丞相……丞相说要均田!”
“还要减赋!苍天有眼啊!”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痴痴地望着告示,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滚落,他颤抖着跪倒在地,朝着许都的方向连连叩头:“明公……明公还记得我们这些小民啊!”
城门口,集市旁,无数面黄肌瘦的百姓围拢着,听着那仿佛来自天堂的福音。
妇女们掩面而泣,男人们攥紧了拳头,眼中重新燃起了许久未见的光亮。
他们互相传告,奔走相告,仿佛那压在头顶的沉重赋税、那被豪强夺走的田产,在不久的将来都会烟消云散。
“再熬一熬,等丞相打跑了赤火和西凉蛮子,好日子就来了!”
“是啊,丞相金口玉言,岂会骗我们?”
希望的火焰,在被残酷现实冰冻已久的心田中,顽强地复燃了。
他们对脚下这片土地,对那个远在许都的“曹丞相”,重新生出了卑微而炽热的期盼。
此前因《抚夷令》和连年战乱而积累的怨愤,似乎被这纸空文暂时冲刷、安抚了下去。
茶馆酒肆中,议论的风向也悄然转变。少有人再敢公开非议时政,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以及对“破坏这份美好”的赤火、西凉势力的同仇敌忾。
曹操的丞相府内,程昱送来了各地初步的反馈。
“主公,各郡县回报,民心渐稳,逃亡者锐减,甚至有不少青壮询问何时征兵,欲为平定外患出力。”
程昱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他将人心,也算计到了骨子里。
曹操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淡漠。
“毒药,若能暂时止痛,便也是良药。”他淡淡道,“让他们怀着这份希望去忍耐,去劳作,甚至去征战。至于这希望何时能兑现……”
他没有说下去,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依旧灰暗的天空,和那些因为一纸空文而暂时得到慰藉的、蝼蚁般的众生。
这希望的毒药,药效能持续多久,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至少在眼下,它成功地给这个摇摇欲坠的体系,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而服下这剂“希望”的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饮下的,或许只是延长痛苦的麻醉剂。
真正的良药,那能立刻兑现的、实实在在的“均平”,正在北方,在那片被污蔑为“匪类”的赤色土地上,如火如荼地实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