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大会的气氛,在陈烬断然拒绝“单于”之位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凝滞。
牧民们脸上的狂热期盼尚未完全褪去,便被巨大的困惑和茫然所取代。
不需要王?那需要什么?
千百年来,草原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最强的英雄成为单于,大家追随他,向他纳贡,由他裁决纠纷,带领部落征战或迁徙……这有什么不对吗?
各种窃窃私语和不解的目光交织在会场中,连呼厨泉等头人也面露深思,难以理解陈烬这超出他们认知的抉择。
陈烬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知道,仅仅拒绝是不够的,必须彻底击碎那根深蒂固的奴性思维,在他们心中点燃一把全新的火。
他再次向前一步,走到了毛毡的最中央,阳光恰好穿透云层,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却蕴含着自由气息的空气,目光如炬,扫视着全场每一张或苍老、或年轻、或困惑、或期待的脸庞。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并不特别洪亮,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清晰地、沉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草原的兄弟们!”
他停顿了一下,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们尊奉你为王?是觉得我们不够诚心?还是嫌弃草原贫瘠?”
众人屏息。
“都不是!”陈烬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我拒绝,是因为我看得起你们!看得起每一个靠自己双手放牧、靠自己勇气与风雪搏斗的草原人!”
他伸出手指,指向台下那些衣衫褴褛的牧民:“你!还有你!你们每一个人!才是这片草原真正的主人!你们的汗水,养肥了牛羊!你们的勇敢,抵御着雪灾和狼群!凭什么要让那些从不劳动、只会挥鞭子抢东西的贵族,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
声声质问,如同重锤,敲得众人心头发颤。
“我们赤火公社,从黄河边打到这阴山下,流的每一滴血,不是为了换一个人来坐那镶金嵌玉的宝座!”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信念,“我不是来当新的单于,也不是来当你们的新主人!”
“真正的力量属于你们自己!人民不需要依附强者才能活着,相反,那群吸血鬼不寄生人民就无法活得更好。”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整个草原拥入怀中,“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和你们一起,永远打破‘主人’和‘奴隶’的枷锁!”
“枷锁”二字,他咬得极重,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会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话语震得灵魂发颤!打破枷锁?主人和奴隶的枷锁?这……这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陈烬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他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旧的单于和王爷们,给你们套上的最大的枷锁,不是皮鞭,不是税收,而是让你们从心里相信——你们天生就是低贱的,就是需要被统治的,就是离不开一个‘主人’的!”
“今天,我就要告诉你们,这是世上最恶毒的谎言!”
他的手指划过全场:“看看你身边的人!他们和你一样,会放牧,会挤奶,会驯马,会在风雪里求生!谁比谁更高贵?谁又比谁更该被奴役?”
“没有了贵族老爷,天不会塌下来!相反,没有了他们抢走你们大半的收成,没有了他们逼着你们的儿子去送死,你们的日子只会过得更好!”
“你们需要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王!而是一个能保护你们劳动成果、能调解纠纷、能带领大家共同抵御天灾人祸的——规矩!一个由你们自己商量着定下来、对所有人都公平的规矩!”
“而这个规矩,”陈烬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宣言,“将由你们——在场的每一位头人,每一位牧民代表——共同来商议,共同来制定!我陈烬,和赤火公社,只作为见证者和保护者,确保这个规矩的公平,确保没有人能再把它变成新的枷锁!”
“站起来吧!草原真正的主人们!”他发出最后的、震撼人心的呼唤,“别再跪着祈求任何一个救世主!你们的手,能握住套马杆,能拉开强弓,同样也能握住自己的命运!”
“主人是你们自己!”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震四野,在辽阔的雪原上久久回荡!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
牧民们怔怔地看着台上那个身影,看着他眼中燃烧的、与他们过去所见任何贵族、任何单于都截然不同的光芒。
那光芒不像是要统治他们,而是要……唤醒他们。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感在他们胸中激荡、奔涌。
那是被尊重、被信任的颤栗,是意识到自身力量的震撼,是打破枷锁的恐惧与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最初跪下的老牧民,颤抖着、慢慢地,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腰板,似乎挺直了一些。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
他们不再下跪,而是用一种复杂的、带着迷茫却又闪烁着新生的光的眼神,望着陈烬,望着身边的人。
一种新的东西,正在这片古老的草原上,破土而出。
陈烬知道,思想的解放绝非一蹴而就。
但他今天播下的这颗“主人是自己”的种子,必将伴随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深深扎根于每一个与会者的心中,并随着他们的口耳相传,吹遍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这,才是真正永不熄灭的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