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的土地上,一种新的“作物”在无声无息间蔓延——它不是粮食,而是沉默。
张婶依旧天不亮就下地,只是她锄头下的范围,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恰好是她家那份口粮田,多一寸都没有。
她看着旁边那片原本该种上高产种子的公田,如今只稀稀拉拉长着些野草,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默默叹了口气,那气息轻得像烟,很快散在冷风里。
老王的队里,晒谷场上的气氛格外沉闷。金黄的麦粒铺在地上,本该抢着时辰翻晒,如今人们却磨磨蹭蹭。
有人拿着木耙,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故意让底层的麦子得不到充分晾晒。
“王队,这……损耗报多少?”记账的小伙计低声问,声音有点发虚。
老王蹲在田埂上,狠狠吸了一口自家卷的烟叶子,烟雾呛得他直流泪。他哑着嗓子:“往年多少?”
“往年顶多半成……”
“那就报三成!”老王把烟屁股摁进土里,用力碾了碾,像是要把心里的憋闷也一起碾碎。
“上面不是只看数字吗?咱就给他看个‘好看’的数字!”
吴瀚的报表上,那些曾让他引以为傲的曲线,开始掉头向下,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
晒谷场前的土台上,吴瀚召开了紧急动员大会。寒风吹得他手里的纸张哗哗作响,他声嘶力竭,试图重新点燃台下那片死寂的“柴火”。
“同志们!再坚持一下!只要我们咬咬牙,完成这次的生产目标,仓库就能堆满粮食!到时候,每个人都能多分十斤,不!二十斤白面!为了赤火的未来,为了我们的好日子……”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显得异常单薄和遥远。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片沉默的礁石,没有人抬头,没有人应和,只有风吹过破旧衣襟的噗噗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一种巨大的、无形的排斥力,让吴瀚第一次感到自己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他精心构建的“数据世界”正在现实面前龟裂。
他急了,嗓音劈了叉:“为什么?!为什么不配合?!目标就在眼前,伸手就能够到啊!”
人群里,张婶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这个平日里最和气、最吃苦耐劳的女人,此刻脸上全是泪,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
“吴负责人,”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颤抖,“俺们不是懒,俺们是怕了!”
“俺们怕累死累活,换来的不是白面,是更高、更够不着的数!怕孩子病了不敢歇,怕老人走了不敢送!怕这赤火……怕它最后变得只剩下仓库里冷冰冰的粮,却没有一点热乎的人气儿!”
她猛地抬手,指向周围这片他们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家园,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你睁眼看看!这赤火,是俺们的家!不是你的……你的那个什么‘物资工厂’!!”
“轰——!”
如同堤坝决口,沉默的礁石瞬间化作汹涌的海浪!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红着眼眶站了起来!掌声、跺脚声、压抑太久的哽咽声,如同滚雷一般炸响,震得土台都在微微颤抖!
吴瀚僵立在台上,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看着张婶的眼泪,看着老王扭过去不肯看他的侧脸,看着无数道曾经充满信任如今却只剩失望和愤怒的目光。
他手里那摞厚厚的报表,突然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废纸。
扩大会议的窑洞里,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争论的声音几乎要把屋顶掀开。
“民生派”的干部眼睛通红,拳头砸在桌子上砰砰响:“必须把他调走!去管账!去扫地都行!不能再让他碰生产了!他要把人心都榨干了!赤火的根基不能毁在他手里!”
“效率派”的干部寸步不让,据理力争:“糊涂!钱焕章留下的烂摊子是谁收拾的?库里的物资是谁理清的?亩产第一波增长是谁带来的?是他吴瀚!现在换人?谁上?谁有他这个本事?物资垮了,大家抱着‘人情’喝西北风去吗?!”
徐文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墙缝。每一句夸吴瀚能力的话,都像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是他,亲手把这把“利刃”推到了这个位置。
一片几乎要动手的喧闹中,陈烬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沸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吴瀚,有能力。赤火需要他的能力。”他一句话定了性,窑洞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稍缓的吴瀚脸上,“赤火,不能只需要能力,更不能只要冷冰冰的物资。忘了我们为什么聚在这里,忘了身边的人,赤火就算堆满金山银山,也只是一具空壳,一口冰冷的棺材。”
他停顿了一下,做出了那个艰难而平衡的决定:“吴瀚,继续主管后勤与生产。但是,成立‘民生监督小组’,赵将任组长。此后,所有生产计划、物资调配、奖惩条例,必须经由监督小组审议。审议的标准,不只是数字对不对,更要看社员们答应不答应,人受不受得了!”
“社长!这……这是掣肘!是不信任!”吴瀚猛地站起,情绪激动,桌上的笔滚落在地。
陈烬的目光沉静而深邃,里面装着整个赤火的重量:“吴瀚,这不是不信任。这是怕。我怕你这把最快的刀,最后砍断了握着刀的手。你想做二把手,就不能只认得报表上的‘规律’,你得学会看懂这里——”
陈烬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自己的心口,又指向窗外每一个社员的方向:“人心的规律。”
吴瀚表面上低下了头,接过了那副“枷锁”。
可暗地里的流向,依旧遵循着他内心的“效率优先”。
崭新的锄头、铁犁被“合理”地调配给了靠近公社、土地肥沃的第一、二生产队。
而偏远贫瘠的第五队,领到的依旧是修补过无数次的旧家伙事,就连关乎力气的盐,份额都被以“损耗”为由,克扣得紧紧巴巴。
监督小组通过了“病假可不扣口粮”的条款。吴瀚爽快签字,转头就在执行细则里添了一行小字:
“须有同队三人签字证明并自愿替班,方可生效。”——在这家家户户都挣扎在温饱线的年月,谁有能力、又愿意替别人扛起一整天的重活?条款成了墙上的画饼,看得见,吃不着。
陈烬在深夜的油灯下,翻看着这些带着“吴氏印记”的报表和细则。他提起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落下:
“吴瀚确是一把宝刀,锋芒毕露,能斩荆棘,亦能伤己伤人。如今,刀已生出自己的意志,恐其利令智昏。吾需握紧刀柄,引其锋芒向外的同时,亦需小心不被其刃所反噬。如此驾驭,如履薄冰,沉重无比。”
而另一间窑洞里,吴瀚并未入睡。
他站在墙挂的公社组织架构图前,月光透过窗棂,惨白地照在上面。
他手中的红笔,在自己的名字上缓缓画了一个醒目的圈,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笔尖移动,在那新添的“民生监督小组”几个字上,轻轻点了一个勾,像是做一个待清除的标记。
“小组?规矩?”他低声自语,眼神在月光下闪烁着精明而疏离的光,“待我将物资命脉彻底抓牢,待‘效率’二字深入人心,这些碍手碍脚的枝叶,不过是土台下的杂草,随手便可拔去。”
窗外的月光,冰冷地铺展在报表那些“亩产”、“损耗”、“优化配置”的词汇上,仿佛给它们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银辉。
吴瀚不知道,他精妙的算计每推进一步,他离那个权力的核心似乎更近了一步,却也离那片曾经炽热、如今正逐渐沉默的土地,离那些曾与他并肩求生、如今却满心寒凉的人,越来越远。
赤火的长路,在寒夜中延伸。
陈烬握着那越来越烫手的刀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量。
而土地之上,张婶、老王、李老栓他们,依旧在沉默地等待着。
他们等待的不是报表上漂亮的数字,而是生病的孩子能安心躺在炕上,年迈的父母碗里能有多一勺油花,是那个曾经充满希望和温度的“家”,能够真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