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如注,砸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第三生产队队长老王,浑身湿透地站在吴瀚的临时办公处——
一座勉强遮风避雨的草棚里。雨水从他破旧的蓑衣上淌下,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泥水。他粗糙的手紧紧攥着一顶斗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吴负责人,”老王的嗓音被风雨声撕扯得有些破碎,“这雨…这雨下了三天不停啊!地里都成了浆糊,麦秆泡在水里,镰刀下去都拔不出来!实在是…实在是完不成定额啊!”
吴瀚坐在一块充作书案的石板后,头也没抬,指尖正划过一片记录着数据的木牍。他拿起旁边另一卷略显陈旧、用麻绳系着的竹简——那是他去年的记录。
“王队长,”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块浸透水的石头,听不出半点波澜,“去岁同期,同样连下三天雨,尔等队尚能完成八成定额。今岁,仅得五成。”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草棚的缝隙,落在老王焦急的脸上,“天时之厄,人所共见。然应对之能,事在人为。此消彼长,差距便在于此。”
他将那卷竹简轻轻推到石板边缘,几滴从棚顶漏下的雨水恰好溅落在上面,晕开了些许墨迹。
“规矩定好了,就已经公开告诉所有人了——做到的有奖励,没做到的要受罚。要是每个人都能因为“自己难”就破坏规矩,那规矩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赤火的秩序,靠的不是私人感情和小恩小惠,而是铁打的规矩和公有的制度。”
老王急得往前踏了一步,泥水印在干草上:“可队里那两位老哥哥如何是好?他们就指着这点口粮换药续命!你这扣的不是粮,是剜他们的心,要他们的命啊!”
吴瀚脸上没一点表情,只有眼神越来越冷:“账本上的数字不会说谎,也不会偏向任何人一分一毫。今天为你破一次例,明天就会有十个、一百个人跟着来要特殊待遇。到那时候,规矩全乱了,连个秩序都没有,赤火还能靠什么把大家拧在一起?靠同情心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没半分松动:“要想让赤火撑下去,最要紧的就是守好规矩。一个人的难处,怎么能比所有人的活路还重要?”
老王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垮下肩膀,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他默默地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那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
他回头望向那片被浑浊雨水淹没的麦田,隐约可见两个佝偻的身影还在泥泞中挣扎,每一次弯腰抬起沾满泥浆的麦捆,都显得无比艰难。
雨水冰冷地浇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却觉得心里那股寒意,比这深秋的冷雨更刺骨。
他想起陈烬社长站在土台上,对着所有社员说的那句“要让每一个为赤火流汗的人,都能有尊严地吃饱饭”。
可现在,尊严,似乎成了简牍上一个可以被朱笔轻易勾销的、无足轻重的数字。
草棚里,吴瀚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那片写着“扣减两成”的木牍上,提起笔,蘸了墨,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清晰地盖过了棚外喧嚣的风雨。
那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赤火公社的议事草棚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一场针对基层干部的选拔正在进行,这与其说是选拔,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审判。
考场中央堆着几摞厚厚的物资账册和几把老旧算盘。
老周蹲在角落的草席上,粗糙的手指死死捏着一截炭笔,额头上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砸在面前空白的木牍上。
他是公社里公认的“老黄牛”,犁地、育种是一把好手,社员们都服他。
可眼前那“第三季度物资流转损益分析”的题目,在他眼里却如同天书。
吴瀚端坐主位,面前摊开着参选者的名册,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周大牛,若你辖下生产队社员屡次未能完成定额,且以家中有病人为由请求宽免,你当如何处置?”
老周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道:“俺…俺会先去他家看看,要是真难,就组织队里手脚麻利的帮衬一把,总不能看着人饿死病倒……大家伙儿心里都暖和,往后干活才更有劲不是?”
“谬矣!”吴瀚毫不客气地打断,声音冷硬,“你这是‘人情优先’,而非‘物资优先’。赤火当下需要的是能精准核算、确保物资流转效率的干部,而非只知和稀泥、罔顾规约的‘老好人’。效率之下,无私情可言。”
结果毫无悬念。新提拔的七名干部,有六人是吴瀚早已留意并认可的——他们与他一样,言必称“数据规律”、“产出最优”,行走坐卧都仿佛带着算盘的刻板与冰冷。
消息传出,雷豹当即踹开了吴瀚办公草棚的门,蒲扇般的大手拍得石板案几嗡嗡作响:
“吴瀚! 你选的是个啥?是一群只会对着账册呲牙的应声虫!赤火的干部,首先得对得起地里刨食的社员,对得起弟兄们流的汗!不是你那几张破纸上冷冰冰的数!”
吴瀚并未动怒,只是抬起眼,平静地注视着暴怒的雷豹,手指轻轻敲击着案角:“雷队长,请你冷静。民心,乃是最难以量化的‘非物质变量’,今日可与你亲近,明日或因些许粮饷便生嫌隙。而精通物资管理之人,却能实打实地增产粮食——仓廪实,民心自安。此乃客观规律,非我吴瀚一人之好恶所能左右。”
短期内,吴瀚那套冷硬的方法的确产生了效果。被划为试点的几个工坊,生产效率肉眼可见地飙升,库房里短缺的物资得到了快速补充,濒临断粮的危机似乎得到了缓解。
然而,代价也随之而来。
社内,因“绩效”而获得的报酬差距逐渐拉大,以往同甘共苦的氛围被一种微妙的竞争和算计所取代。
集体主义的火光,在功利主义的水泼下明灭不定,抱怨和不满在私下里滋生、蔓延。
更致命的是,一些手握“效率”考核权的干部,开始自然而然地享受起这套新规则带来的好处——
更优厚的配给、更轻松的工作安排、乃至他人有求于己时的恭敬。一种新的、基于“岗位贡献度”的特权雏形,悄然滋生。
一直冷眼旁观的极左派立刻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般扑了上来,在各个角落疯狂煽动:“看呐!他们嘴上说着效率,心里想的却是当新老爷!吴瀚就是资本家派来的狐狸!”
而在这场冰与火的剧烈碰撞中,林枫和他领导的监察部,如同隐藏在幕后的幽影, 收集着一切数据——
每一项产量提升,每一次资源错配,每一句怨言牢骚,都被无比精确地记录在案。
他本人则超然物外,仿佛一个纯粹而冰冷的观察者,等待着最终的结论浮现。
赤火在短暂的喘息中,不知不觉地走向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