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清晨总带着薄雾,烽火台的木架在雾里像个沉默的巨人。
张婆婆的孙子小柱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给守台人送的窝头,正踮着脚往台上爬。他才七岁,眉眼像极了早逝的爹,只是眼睛更亮,像藏着两颗山涧的星子。
“奶奶,那烟是啥意思?” 小柱指着远处山坳里升起的一缕青烟,雾把烟染成了淡青色,看着软绵绵的。
张婆婆正用布擦拭铜盆,听见这话,停下手里的活计,浑浊的眼睛望向烟升起的方向 —— 她虽然看不见,却能根据风向和烟味的浓淡,判断出三里外的动静。
“那是东边的哨卡报平安呢。” 她摸了摸小柱的头,掌心的老茧蹭过孩子柔软的头发,“记住奶奶教你的:要是黑烟滚滚,带着松油味,那是咱们的人回来了,是朋友;要是黄烟夹着火星,闻着呛人,那是敌人的马队扬起的尘土,得敲铜盆;要是白烟像棉花似的飘,那是咱们的人遇着难处了,在喊救命。”
小柱似懂非懂地点头,从怀里掏出块木炭,在烽火台的木柱上画了三个圈:“我把奶奶的话画下来,忘了就看看。”
张婆婆笑了,皱纹里盛着阳光:“好娃,这烽火台不光是烧烟的,是看着咱们的家呢。你得记着,守着它,就像守着你爹留下的那把锄头,不能让坏人抢了去。”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小柱跟着秦二在隘口放哨。夕阳把山影拉得老长,他正数着天上的归鸟,突然看见西北方向的天际线腾起一股黄烟。那烟裹着尘土,像条扭动的黄龙,在晚霞里格外刺眼。
“秦二哥,你看!” 小柱拽着秦二的衣角,声音都在抖。秦二正靠着石头打盹,闻言猛地坐起来,顺着小柱指的方向一看,脸 “唰” 地白了 —— 那是李傕军的信号,黄烟里裹着马粪和枯草的焦味,错不了。
“快敲铜盆!” 秦二拔刀的手都在颤,却发现自己把铜盆落在了后面的草棚里。
小柱没等他再说第二句,抓起地上的石块就往烽火台跑。他的小短腿在石阶上磕磕绊绊,好几次差点摔倒,怀里的窝头掉了都没顾上捡。
烽火台的铜盆就挂在木架上,盆沿的豁口还是上次被流矢撞的。
小柱踮起脚,够不着悬挂的石锤,急得直转圈。黄烟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马蹄声像闷雷似的滚过来。他突然抱起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往铜盆上砸 ——
“当!当!当!”
铜盆发出的声响不如石锤敲得清亮,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在山谷里传出老远。小柱的手被震得发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牙,一下接一下地砸。
直到秦二和赶来的警戒队员把他抱下来,他的小手还保持着握石头的姿势,掌心磨出了血泡,却没哭一声。
“好小子,比你爹当年还硬气!” 秦二用粗布擦着他手上的血,眼眶红红的。小柱却盯着远处的黄烟,突然说:“奶奶说,黄烟是敌人,敲了盆,大家就知道了。”
同一时间,修造坊里正传出 “叮叮当当” 的打铁声。张佳庆把最后一把镰刀扔进冷水桶,“滋啦” 一声,白汽弥漫中,镰刀的刃口泛着青白的光。
这把刀是用三截断刀熔在一起打的,刀背厚,刀刃薄,柄上缠着防滑的麻绳,看着不起眼,割起麦子来却比锄头快三倍。
“狗子哥,你来试试!” 张佳庆把镰刀递给刚从田里回来的李狗子。
李狗子的裤脚还沾着泥,接过镰刀掂量了两下,往旁边的麦捆上一挥 —— 麦秆齐刷刷地断了,茬口平整得像用剪刀剪过。
“好家伙!这玩意儿比官军的刀还利!” 李狗子眼睛一亮,扛着镰刀就往自己的地里跑。
他的三亩麦田熟得正透,金黄金黄的麦穗压弯了腰,以前用锄头割,得从早忙到晚,现在用这镰刀,不到半天就割完了。
“狗子哥,歇会儿吧!” 旁边地里的王二柱喊他,手里还挥着锄头,汗珠子顺着下巴滴进土里。
李狗子却摆摆手,提着镰刀走过去:“我帮你割,快得很!” 他没要王二柱的工分,只是说:“都是公社的地,早割完早省心。”
那天傍晚,孟瑶去田垄上记工分,发现李狗子的名字后面已经盖了三个红手印 —— 按规矩,割完一亩地记一个印。
可李狗子还在帮张瞎子割最后半亩,镰刀在他手里像活了似的,麦秆倒下的声音沙沙作响,像首轻快的歌。
“这才是咱们该抢的‘兵器’。” 孟瑶蹲在田埂上,把镰刀的样子画在账册首页,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坚定的力量。
她想起陈烬说过的 “土地是根”,这镰刀不就是给根松土的家伙吗?比任何刀剑都实在。
陈烬站在山坡上,望着成片的麦田。夕阳把麦穗染成了金红色,社员们弯腰割麦的身影在田里移动,像在织一张金色的网。
张佳庆的镰刀在人群里闪着光,割倒的麦秆被捆成整齐的垛,等着运回场院脱粒。
“以前总觉得,得靠刀剑才能护住大家。”
陈烬轻声对身边的孟瑶说,“现在才明白,能让人挺直腰杆的,不光是能打仗的家伙,还有能种出粮食的工具。你看他们握着镰刀的样子,比举着连弩时更踏实。”
孟瑶把账册往怀里紧了紧,账册上的镰刀图案被夕阳照得发亮:“等收了麦子,让张师傅多打几把,给每个人都配一把。到时候,咱们的工分册上,红手印会盖得更多。”
月底对账的时候,出了点小插曲。
孟瑶把三本账册摊在山神庙的供桌上 —— 她记的总账,李狗子记的田垄账,张婆婆记的分发账,按规矩三本账要分毫不差。
可核到最后,总账比田垄账少了五粒米,比分发账多了两粒,里外里差了五粒。
“怪了,明明每天都核过的。” 孟瑶皱着眉,把账册翻得哗哗响。秦狼刚巡逻回来,闻听此事,把剑往地上一顿:“是不是谁私藏了?老子去搜!”
“别咋咋呼呼的。” 陈烬按住他,捡起一粒掉在桌上的米,“五粒米,不多,却不能含糊。咱们的规矩,就是从一粒米开始的。”
他蹲在地上,眼睛盯着供桌底下的石缝。社员们也都停下手里的活,没人说话,一个个蹲下来找。
李狗子趴在地上,用手指抠着墙角的裂缝;春桃让孩子们散开,仔细检查每一片落叶;张婆婆虽然看不见,却用手在地上摸索,指尖划过每一寸泥土。
“找到了!” 小柱的声音突然响起。他在供桌腿的石缝里,用树枝挑出了五粒米,米粒上还沾着点灰,却完整得很。
李狗子一把把米捧在手里,突然笑出了泪:“这哪是米啊,是咱们的骨头渣子!少一粒,就像骨头断了块,疼!”
孟瑶从他手里接过米,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小陶罐里 —— 这罐子专门用来装对账时找回来的零星粮食,里面已经有小半罐了,有碎麦粒,有土豆渣,还有几粒豆子。
“少一粒,咱们心里就缺一块;找回来,心就齐了。” 她说着,把陶罐摆在账册旁边,像个最珍贵的宝贝。
那天晚上,公社的晚饭是麦粥配烤土豆。粥熬得稠稠的,能看见完整的麦粒,土豆烤得焦香,皮一剥就掉。
没人抢,没人多要,每个人的碗里都不多不少。小柱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突然说:“今天的粥比平时香。”
张婆婆笑了,把自己碗里的土豆夹了一半给他:“因为咱们的心齐了,饭就香了。” 远处的烽火台还亮着灯,守台人的歌声顺着风飘过来,是那首 “麻线长,连着心” 的调子,温柔地盖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烬喝着粥,看着篝火旁一张张满足的脸 —— 李狗子正给张瞎子挑鱼刺,孟瑶在灯下核对新的账页,小柱把自己的窝头掰了一半喂给站岗的老黄狗。
他突然觉得,那五粒米找回来的,不只是粮食,是比连弩更坚固的防线,比城池更难攻破的堡垒。
夜深了,烽火台的灯还亮着,像颗永不熄灭的星。张婆婆的铜盆挂在架子上,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仿佛在说:只要这守望还在,这规矩还在,这人心还在,赤火就永远不会灭。